正文 別離

一條青石小路細緻蜿蜒地伸進幽深的小巷中去。盡頭處棗紅色的大門外,立著一個面容慘淡的灰衣男子,怔怔望了那對鎏金銅鋪首出神。良久,終於探出手去捏住,重重敲射門板。

門悄無聲息打開,撲面花紅柳綠,走出一個鮮活得彷彿彩繪瓷人兒的少年,斜了眼漫不經心地瞥著那不速之客。

「敢問這是紫顏先生的居所么?」

那眉目皆可入畫的少年懶洋洋地一點頭,放他進門。灰衣男子黯然的臉擠出一縷笑容,又很快消失,他慎重地從懷裡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銀兩和一張帖子,放入少年手中。

「在下徐子介,小哥如何稱呼?」

那少年手上有了重量,眼中便揚起神采,用糯軟甜美的聲音答道:「我叫長生。」

徐子介聽到這個名字,灰暗的眸子閃過一道熱烈的光芒,隨了長生穿過垂花門。初春的寒氣沾身,他並未察覺,留心打量沿途持帚打掃的垂髫童子。那些小孩子青衣白鞋,在花叢間嘻呵笑鬧,為偌大的庭院增添無盡生氣。徐子介低首偷看四周,一切景物精緻到虛假,倒像是朝剪紙兒上吹了口氣,盡數活了開來。

長生先讓他在玉壘堂的正廳守著,掀起珠簾進裡屋去了,落下一串叮噹聲兀自作響。案上的錯金香爐細細噴出煙來,一種說不出來的香氣引得人昏沉欲睡。徐子介迷迷糊糊的,怔忡間彷彿魂靈出竅,往迷夢裡走了一遭又還魂回來,聽到長生連聲叫喚才睜開了雙目,跟長生走進裡屋。

這一張眼,他就看到此生見過最美的容顏。

廳西的花圍三屏榻上慵懶地斜倚了一個男子,披了曲水錦織的寬大袍子,眉眼竟似糅合了仙氣與妖氣,清麗出塵中攜帶入骨的媚惑。鳳眸星目輕輕一掃,徐子介的心就似被剜了去,只知隨他眼波流轉而起伏跳動。他修長的晶指持了一隻翠青龍鳳酒杯,酒色瑩如碎玉,明晃晃刺痛徐子介的眼,不得不把視線下移,發覺他那雙裹了素襪的腳露在袍外。

它靜靜縮於一隅,仿若纖細無骨,誘惑人心。徐子介忘乎所以地凝視,直到長生一記清咳,方尷尬地醒神過來,生生咽了口乾沫,不由自主燒紅了臉。長生的清俊與這人相較,暗淡得猶如一粒微塵。

「先生已至,你有何心愿只管道來。」長生的不滿寫在面上,眼中掃過一抹鄙夷。

徐子介想起此行目的,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察覺到紫顏輕微地挑眉,生怕惹出不快,馬上開門見山道:「我想請先生為我改變相貌,所有細節都已寫在帖中。」

紫顏晃動酒杯,杯中盪起瀲灧的波紋,更襯得他雙目彷彿池中被攪亂的月影,泛出迷離的光芒。徐子介看得痴了,忽見他水氣氤氳的眸子如電射來,悠悠說道:「所有人來此處求我易容,多是錦上添花,唯獨你要自殘身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何必如此自苦?」

徐子介從背囊中取出一幅畫,緩緩攤在案上給紫顏和長生看。畫上有個明朗清和的青年,笑意盈盈風流倜儻,徐子介划過他捧書的手,嘆氣道:「只因他的右手沒有小指。」

長生的眉一皺,想說什麼,被紫顏的一瞥給逼了回去。紫顏漠然地望著徐子介,似在等他的解釋。徐子介的心狂跳不已,慌亂中他首次抬頭直視紫顏,似懇求似脅迫,說道:「請先生施展妙手,助我一臂。」

紫顏豎起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微微搖了搖,長生躬身告退。紫顏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等待,徐子介忽然緊張得一身大汗,顫抖地捲起畫塞進背囊中,艱澀地問道:「先生是否不肯答應?」

不多時長生返回,一邊在紫顏耳際低語,一邊沒好氣地朝徐子介翻白眼。徐子介著了慌,撲通跪在地上朝紫顏拜倒,頰上掛了兩行清淚,嗚咽道:「先生,請念在我一片相思苦心,成全我罷。」

「封姑娘因相思成疾而病倒,你能為她犧牲,很是難得。」紫顏不動聲色,仔細端詳他的樣貌,「你面色憂戚,神奪氣移,聲促不達,眉垂如柳,從面相看不是有福之人……把手給我。」

徐子介聽得他口氣鬆動,連忙把一對手掌端正攤開。紫顏用冰涼的手捏起他右手小指,拇指順了他的指節一絲絲滑下去。徐子介如被點穴,從指尖傳來酥麻震顫的感覺,一顆心彷彿被紫顏捏在手上把玩,身子越發抖動起來。

紫顏察覺到他的混亂,鬆開手一笑,笑意隨了眼波嫵媚流轉,徐子介正恨不能多生一雙眼痴痴貪看,耳畔忽然傳來長生好聽的語聲:「徐公子是否不慣久跪,不若起身說話吧。」

徐子介站起身,背脊上一片冷汗,忽然手上一痛,整根小指已被連根切斷,不由重新跪倒,慘叫聲響徹廳堂。紫顏一派漠然,復拿起酒杯淺啜了一口,舒暢的嘆息聲混合在徐子介凄厲不絕的叫聲中,格外妖媚驚心。

一截斷落的小指,鮮血淋漓地被拋至白釉刻花雲紋碗中,觸目森然。

「長生,替他包紮,一會兒為他易容。」說完,徐子介模糊的眼帘中已找不到紫顏的身影。他未想到這人竟連說也不說就動手,昏沉中提不起怨艾,錐心的痛橫亘在心口,險險要暈過去。

長生掛了奚落的笑,哼著小曲給徐子介上藥包紮。綠油油的清涼藥膏抹在傷口上後,徐子介的劇痛略略減輕了,他終於清醒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捧了斷指嗚嗚啜泣。

他沒有回頭路可走。從此,他要成為另一個人。

一個他愛慕的女子所傾心的人。

那人死在半年前,無論他如何嫉妒那人也好,死者已矣,他無法計較。他割捨不下的只有她痴狂欲絕的眼神,每當他在她跟前而她的心永不在時,他恨自己為什麼沒有長那樣一張臉。

顛倒眾生。沈越用他俊俏的臉迷倒了多少女子,徐子介都不在意,可他偏偏要娶封絹,這是絕不能發生的事。

好在他死了,沒有人知道死因,他離奇地死在為新婚預備的喜床上。徐子介慶幸他的幸運,卻發現她半瘋半癲。她不信心上人會死,一意執著地等下去,想等到地老天荒。

長生見他滿頭大汗的狼狽樣,遞上一方錦帕。

「放心,有先生在,任何難題迎刃而解。」長生的笑容里充滿蠱惑,像是烈酒燒過徐子介的心頭,疼痛過後甘之如飴。

五日後。

徐子介脫胎換骨,舉手投足渾然便如畫中的沈越,丰神俊秀。紫顏常於一隅漠然靜看,時不時開口指點兩句,沈越便如他自幼熟識的玩伴,性格癖好如數家珍道來。徐子介自問和沈越相知多年,亦不如他明白得那樣透徹。

「先生真是神人!」

徐子介向紫顏深深一鞠躬。他手上的傷已癒合,整個人的精氣神換過一遭,眉宇間不免有點輕狂佻巧。

「傅傳紅的畫作,向來無不肖如真人,沈越生前如何一看便知。只是,相好不如心好。」紫顏輕輕慢慢說來,渾似這話不是出自他口中,仍是雲淡風輕毫不關己的模樣。

徐子介面上一冷,眼珠轉了轉,吞下想說的話。他細微的表情一絲不落被長生收入眼中,沒好氣地插進一言:「聽說封家小姐病情日重,沈公子難道不想回去探望?」

徐子介歡喜地答應,忙不迭回廂房收拾去了。

忙了一場,長生終於冷眼目送徐子介華裳羅服,瀟洒地搖扇離去。關上大門,他頓覺神清氣爽,像甩脫了一個大包袱,走路也想笑出聲來。

這是長生到紫府後接的第一樁生意,滋味並不好。

他不喜歡那個人看紫顏的神情,他不喜歡那個人裝得很痴情。他不知道以前紫顏如何對待來訪的客人,若個個都似徐子介,他的眼睛會很痛。

那樣一個人竟會痴情若此?長生不信。

「不知道封小姐看到愛人死而復生,會說什麼?」長生的眉端隆起細紋,在紫顏面前托腮沉思。紫顏像孩子般綻露開心的笑容,竟伸手來摸他眉頭,完全沒聽到他說什麼。

「徐子介和沈越是多年好友,有少爺為他做好的這張臉,他說不定能瞞過害相思病的封小姐。不過就算髮現真相,有沈越的容貌在,他又那樣痴情,怕封小姐還是會被打動罷。」

他絮絮叨叨說完,發覺紫顏睜大了雙眼玩味地盯著他,一根手指來回在他眉上摸來摸去。

「我不是玩偶,少爺——」

紫顏笑眯眯地道:「想不想讓你的眉骨再高一點,更加威風英猛?」

這世上長生最不可能去做的事,就是改變他自己的容貌。謝絕了少爺的好意,他發現那位無聊之極的人又在輕撫他的頭髮,可憐兮兮地向他哀求:「長生,我有根烏木發簪很適合你,再梳下髮髻可好?」

為什麼這個名滿天下的易容大師,人前人後會是完全不同的樣子?長生想想就要哭,看來要多給他找幾份差使,讓他不是那麼閑就好了。

把長生推到鏡前,紫顏心滿意足地為他梳理長發,姿勢曼妙優雅,每個動作恍若舞蹈,即使長生心有怨言,還是看得如痴如醉。

「少爺,你若是個女子,一定傾國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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