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嫵 哀弦

這一年的冬雪來得特別早。霜降之後天氣陡寒,轉眼漫天一色,冰雪封山。紫顏的兩匹白馬嘶寒畏冷,他便央沉香子蓋了馬廄,又替它們蹄上裹了棉布,照顧得甚是妥帖。側側的織綉手藝愈見精緻,為眾人各做了一件姑絨冬衣,想到外出風寒,又為紫顏單做了一頂玄狐帽套。

冰天雪地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等眾人發覺時,他已坐在屋中,端起側側奉給沉香子的晚鏡茶品茗。

來人披了一件紫茸裘,襟袂堆花鑲金,極盡富態。沉香子將身護住側側,紫顏守在門外,姽嫿不知在哪裡躲了起來。這人伸手入懷,夾出一封蜀紙信箋,遞與沉香子,道:「在下旃鷺,代我家城主拜會沉香大師,請大師近日往照浪城一行。」

此人能破除姽嫿設在谷口的迷瘴,絕非凡夫俗子。沉香子閱信沉吟,依稀記起出谷時曾聽人言及,新興的照浪城近年橫掃天下,吞併了許多不尊其號令的幫派。城主照浪鷙悍囂狂,目空一切,斷斷得罪不得。

旃鷺眉間跋扈,自顧自又道:「我家城主說,大師書劍雙絕,有心與大師略作比試。如果大師肯來,他自當為大師消解昔日的一段恩怨。」

沉香子訝然看去,旃鷺目光爍爍,言中所指顯然是他最為擔憂的大對頭。饒是他一腔心如止水,此刻也活絡起來,想到那人手段傾天,如今既然連照浪亦找到自己,若是不應,說不定追兵將再度蜂擁而至。

旃鷺看出沉香子意動,趁機說道:「大師若是方便,谷口備了千里良馬,只須大師開口即可啟程。」

側側悚然一驚,忍不住道:「爹,萬一是陷阱……」

旃鷺傲然掀開裘衣,襯裡的麝金綢緞上綉了一隻夜梟,望空張翼,狂態盡出。他一字一句冷然說道:「莫非你怕有人冒充?以我照浪城今時今日的地位,誰敢冒名頂替,當是不想活了。」

側側被他氣勢所懾,說不出話。她本想回嘴,即便是照浪城的人,也可能將爹爹誘殺。但此刻迫於旃鷺的氣焰,把話吞了回去。

「好,我跟你去。」沉香子毅然決定。

「爹!」側側驚呼。

紫顏不禁蹙眉凝視師父,是什麼讓他如此不冷靜?昔日與王爺結下的又是何樣仇怨?他深知此事已在沉香子心中成了結,不去解開將終身難安,於是他按下愁腸,悄然走到井邊。

旃鷺閑閑地坐著喝茶,晚鏡是一品餘味悠長的好茶,越到後來越是心如雪鏡,沁人的涼意自腳底漫漫漾起,舔到心尖上兜過一圈。沉香子愛飲此茶,因而分外知曉他舒適的笑意從何而來,這是種篤定的笑容,不怕上鉤的魚再脫逃。

動搖只得一瞬,看到側側眼中又多一分驚嚇,沉香子不能再等待。他快快收拾了行囊,想立即就跟旃鷺去了,被側側慌恐地拉住了衣袖,攔在屋中。

「側兒,爹去去就來,辦妥了外面的事,就不會再有人騷擾。」

「可是爹……」側側想到上次他與陽阿子去了,回來時傷痕纍纍,情急間只知道搖頭不允。

紫顏出現在門口,攜了一隻藍布包袱,默默遞給沉香子。沉香子一聞氣味,知是日常易容用的膏粉,暗想他不過是與人比劍去,要這些何用。紫顏神態執著,不容師父猶豫,把包袱塞在他手中。沉香子心下苦笑,罷了,這孩子許是叫他見勢不好就易容逃命。撇不下紫顏的一番心意,沉香子隨手把包袱扎在了行李中,一齊交付給旃鷺。

沉香子與旃鷺走後,姽嫿方自現身。側側紅著雙眼啜泣,紫顏定定地望著姽嫿,道:「他認得你,對不對?」

姽嫿搖頭:「他不認得我,但我見過他,確是照浪城的人。照浪結交了諸多京中權貴,他說能為沉香大師消解宿怨,未必是虛言。」

側側聞言稍安,抹乾了淚破涕為笑。紫顏從姽嫿不同尋常的安分中瞥到了一絲不祥。等側側走開,他直截了當地道:「你有話尚未說完。」

「照浪此人不簡單,我有點擔心。」

紫顏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他無法可想,唯有按照沉香子臨別吩咐,每日做足功課。

沉香子既不在,姽嫿隨意許多,閑來無事便拉了側側一起充當人偶,自願給紫顏易容。紫顏一時興起,就把側側扮成姽嫿,或是將姽嫿扮成側側,讓兩人像一對孿生姊妹。姽嫿偏不滿足,讓紫顏也扮成她們的模樣,三人頂了同一張臉,玩得不亦樂乎。

三人玩了數天便乏了,紫顏時不時丟下易容術,與側側一同繡花。姽嫿避開側側單獨與紫顏呆的辰光越來越長。有一回讓側側無意瞧見紫顏泡在大木桶里熏香,屋子裡雲蒸霞蔚,煙氣氤氳。側側不曉得為什麼門未上鎖,驀地大叫一聲,羞紅了臉跑出去。姽嫿興沖沖地從井邊爬上來,手持一味乳香目睹整個過程,笑得打跌,差點落回井裡。

谷中不知時日過。沉香子回來那日天寒地凍,紫顏三人正圍在屋子裡烤火,忽聽到幾聲咳嗽。三人奔出屋去,沉香子完好歸來,只是面色陰沉。

側側見老父沒事,大為心安。姽嫿凌空嗅了嗅,暗自皺眉。紫顏瞧出不妥,扶了師父進屋,端了暖茶候著。沉香子一坐定,「哇」地吐出口黑血,嚇得側側腳一軟,抓住他的袖子問道:「爹,你受傷了?」

沉香子緩緩搖頭。姽嫿將手指搭在他脈上,察覺他竟是心脈受損,萬念俱灰,不由訝然。紫顏略一思忖,知道師父比劍輸了,也不便明說,心想慢慢疏導心情,調理一陣就是了。當下出屋去了安神堂,抓了幾味葯來。

不想他在屋中支爐生火的時候,沉香子的臉色越發難看。側側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百般詢問,沉香子就是不說,問到後來急了,又吐了一身的血。側側不敢再問,含淚陪了紫顏煎藥。

姽嫿不管這許多,徑直問道:「大師,照浪有沒有遵照諾言,替你化解和王爺的仇怨?」沉香子凝滯的眼神稍許動了動,微微點了點頭。三人面面相覷,既是如此,為何他殊無喜色,難道劍術的勝負在他眼裡遠勝過其他?

沉香子的病一天重過一天。姽嫿知是心病,欲至無垢坊請皎鏡大師前來醫治,被沉香子阻止。他時常望天發獃,想到痴處兀自苦笑,看得三人暗暗焦心。心情好時會指點紫顏幾句,心情差時誰也不見,憋在屋子裡沉思。

終於到了來年春天,鶯啼翠繞,花鮮雨潤。眼見十師會一天天近了,沉香子纏綿病榻,再起不了身。他自知無望,找來側側和紫顏,神情自如地交代後事。

「側兒,爹要去了,你不要哭,爹是到時候了,不痛苦。」他竭力伸出手,把側側的手放到紫顏手上,轉頭對徒弟說道:「紫顏,師父沒能教你什麼,不過你遠超我的期望,十師會就由你去。可是別忘了,要替我好好照顧側兒,如你不嫌麻煩,就照顧她一生一世……我知這要求強人所難,若她能找到好人家,拜託為她多備些嫁妝……我就安心了。」

紫顏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徒兒知道了。」

沉香子又對他道:「我去了之後,你服心喪即可,不必著孝服,喪事從簡,也不必驚動他人,尋一處好地方埋了就是。」側側哭得死去活來,甩開紫顏的手,跪在床前拉了沉香子道:「爹,你怎麼交代起後事了……你別這樣,會好起來的!我不要聽這些……」

姽嫿輕輕拽了拽紫顏,兩人步出屋外。紫顏眼中瑩亮,低頭擦了,聽姽嫿黯然說道:「你師父怕是不行了。」紫顏不語,師父的命運他比旁人看得更明白,這也是沉香子在教他面相時剖析清楚的,躲不過的宿命。

「如在谷外,我本有法子救他。可惜此間香料都用盡了。」姽嫿嘆息,「沒想到他的病這樣厲害。」

「師父是看破了,自己斷絕了生機。」紫顏輕輕說道。有朝一日他也會如此么?透析了來處去處,便了無可戀,一心只知歸去。

「你是說……他自己不想活?」姽嫿不解地搖頭,這是她不曾認知的一種人生,比氣味更難分辨的心意。

側側哭到氣竭,被紫顏冷靜地拖至門外。她臉上猶掛著淚,聽到紫顏面無表情地問道:「師父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嗎?」側側哽咽:「你問這個幹什麼……他又不是不行了……嗚……」紫顏嘆道:「師父有什麼最想見的人么?如果有,這是我們唯一可為他做的。」

側側猛然停了哭泣,直勾勾地望著他。

「有。不但我爹想見,連我也朝思暮想——她是我娘。」

紫顏牽了她的手,向姽嫿使了個眼色,「來,我們一起去,把師娘還給師父。」

金鈿妖嬈,素麵含春。側側攤開沉香子為娘親所繪的丹青,想到爹爹亦將不久人世,淚如雨傾。紫顏端詳畫中人的面貌,與側側極為神似,道:「你可願扮你娘?」

側側凄然應了,見紫顏斂容凈手,把脂粉塗抹到自己臉上。稍稍打扮停當,他又拉過姽嫿,扮成側側的模樣。翠袖玉環,鳳眼絳唇,他駕輕就熟地為兩人描眉點睛,手腳不停。側側怔怔地凝視他,為了不弄壞他苦心塗抹的妝容,她一直忍了不再哭。

她怕他停下,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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