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颶風

頭頂的灰色雲層在捲動,海水不復幾天前的安靜,海浪轟隆,奔涌在天地之間,咆哮著持續不斷地打在沙灘上,聲音愈來愈響,猶如雷鳴。

正如沈欽言所說,第二天一早顧持鈞就乘船來到島上,他似乎是趕著時間到的,然後和鄒導交談著走進了化妝間。劇組的工作人員統統擠在附近,試圖一睹當年影帝如今的風采。他已經十多年沒有出現在大屏幕上,這是第一次。

但人一多,總有不同意見。比如顧持鈞的戲開拍前,我聽到好幾個劇務場記私下說「他這麼多年沒演戲了,現在演技還成不成」「我不看好」之類的話,不過懷疑並不能阻攔大家的熱情,現場平添了更多期待。

我和喬希寧擠在拍攝現場的角落,同樣滿懷著好奇地等待——兩個時代的影帝的對手戲,想想都讓人激動。

打板聲一響,所有人統統都閉嘴了。

劇組把攝影棚的道具都搬來,在海邊搭建了一排臨時的小樓房。

那幕戲大概是說,宋亦涵追尋著那位黑色大衣的男人,在馬路的盡頭消失不見。沈欽言飾演的心理醫生一路追隨而去,他長跑穿過迷宮一樣的街道,無數門牌號在他眼前掠過,在街上行走的男女,他們統統面無表情,漸漸消失,整個城市融化、消失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中——這部分場景需要電腦特技來製作。

但心理醫生渾然不管,朝著那棟房子奔去。

薄暮時分天氣陰沉,最後一點陽光乾巴巴地擠進屋裡。

老舊的房屋,昏暗的書架,在凝固的時間中,書桌後的作家恍若不覺自己的大門被推開,連頭都沒回,還在奮筆疾書,像是在寫一封信。

心理醫生的視線在屋子裡巡弋,桌子上的書,案頭上的筆跡,積了灰塵的電腦,角落裡老舊的電視機正在放著熟悉的音樂,鏡頭上的年輕人彈著吉他,唱著悅耳的歌。陳舊灰暗的布景,卻有驚人的張力,莫名的氣氛在空氣中盤桓,遠處海浪的呼嘯聲隨之而來——他雖然是第一次來,可一切卻是似曾相識。

「我來了。」

簡簡單單三個字,讓攝影棚徹底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是那樣的從容,彷彿這個世界的消失與他毫無關係。

心理醫生平息了喘息,質問:「她在哪裡?」

坐著的男人置之不理。

心理醫生邊走邊問:「我問你,她在哪!」

作家慢吞吞地放下筆,轉過身,隔著眼鏡看著門口的男人,臉上閃過一絲困惑,隨即又微笑了。

「啊,想不到你能找到這裡。」

他一邊說一邊慢吞吞地摘下了鼻樑上的黑框眼鏡。

作家穿著件皺巴巴的長袖T恤,套著條灰色的牛仔長褲,腳上是一雙破爛的塑料拖鞋,看上去簡直就是街邊的遊民。可他摘下了眼鏡,露出了一雙湛然有神的眼睛。簡單的一個動作,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兩個人一站一坐,在老舊的房子里對峙。

作家對他的怒氣倒很平靜,他勾了勾嘴角,微微笑了,「很多年沒有人拜訪我了,你能找到這世界上的孤島,有意思。」

「別廢話,她在哪裡?」

「先不談她,說說看,你怎麼找到我的。」

兩個人以平穩的語氣針鋒相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我想特效製作後電影會更加好看,但此時現場雖然普通,兩人之間卻迴旋著那種微妙的感覺——我想這就是氣場,在於無聲處。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只需要幾個動作、幾個表情,一點點說話的腔調,就讓人身臨其境。

人的言語是如此貧乏、無用的事物,我甚至不能很好地將我所見到的震撼表演帶給我的刺激述說清楚。演技就是這樣一種東西,讓你激動,讓你嗟嘆,讓你感同身受,根本感覺不到這是表演。他們是在你身邊的平凡人,有著喜怒哀樂。

而顧持鈞到底不負傳聞,他當年盛極一時是有理由的。在息影十多年後,再次出現在片場還是光芒四射,舉手投足都是戲,每個眼神,每句話都是。難怪沈欽言之前心懷忐忑,我覺得自己有點理解他了。

這一幕結束之後,我看著沈欽言從鏡頭後走過來,一言不發走進角落裡,他的助理遞給他一瓶水,他仰起頭,喉結輕輕滾動,一口氣喝了大半瓶。

對我來說,事情忽然變得多起來了,滿足顧持鈞的要求,鄒導更改了不少戲的拍攝順序——因為顧持鈞從來不在島上過夜,不論多晚他都要回家,所以他的那些戲大都是在白天拍攝完成的。

而且鄒小卿和顧持鈞在一起時,兩人總有許多火花迸射,改劇本也是常事,臨時起意修改的台詞十分密集,預計半小時的拍攝會變成兩個小時甚至更久。

工作人員面上不太好抱怨,但私底下都說,幸好顧持鈞的戲份少。

而我也體會到了導演對完美的追求。

眼看著已經過了七月中旬,這個時候的海洋上最容易發生的就是颶風,在兩天前就有了通知說,一場十二級的颶風可能從我們所在的島嶼旁掠過,我和喬希寧還為此憂心忡忡,擔心不能回靜海。但鄒導卻認為,颶風來臨的末日景象和電影中幾幕關鍵場景相得益彰,他認為再好的特效也不如真實的拍攝效果好,於是要演員們頂著颶風拍攝,當然,也要做好隨時撤退的準備。

下午五點起,島上就陰雲密布,不見天光。這一幕戲幾位主演都要出場,我們站在遠處的平台上看,空氣霧蒙蒙的,模糊了每個人的視線。

頭頂的灰色雲層在捲動,海水不復幾天前的安靜,海浪轟隆,奔涌在天地之間,咆哮著持續不斷地打在沙灘上,聲音愈來愈響,猶如雷鳴。天地間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草木失去了色澤,搖搖晃晃的島嶼,幾位主演的爭執吵鬧以及無奈的哭泣在這昏暗的場景里有種詭異的崩潰感。像是末日真的到來了。

環境雖然惡劣,但那幾幕戲導演非常滿意。

那幕戲拍到最後,大雨傾盆而下,工作人員神速收拾了重要器材回了旅館。

這算是收工最早的一天,對劇組的演員和工作人員來說,是難得的休閑時光。外面狂風暴雨,而大家在大廳和房間里搭起來十幾個牌桌,旅館的工作人員也從地下室抬出了一張撞球桌。燈光暖意融融,大家喝著帶來的香檳。

而我接到了新的工作,吃了晚飯就抱著筆記本奮戰,偶爾抬頭看看外頭的狂風暴雨,不由得加快了手中的進度。

忽然眼前一黑,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好在筆記本上還有電源。我抱著筆記本,借著那微弱的燈光摸索著樓梯下樓。

果然樓下的大廳已經一片混亂,有人高呼:「停電了,已經派了人去檢查了。」那是製片人的聲音。

然後鄒小卿的聲音響起來,「大家少安毋躁,等一等電就來了。」

的確沒什麼可擔心的,劇組有兩台發電車,也有自己的電工,根本不必憂心。黑暗中的說笑聲逐漸多了起來,沒有人想回去睡覺,大家紛紛打開了手機、筆記本等工具獲取光亮。

我在角落裡找到喬希寧,他正和宋亦涵兩個人說說笑笑地喝酒呢。

二十分鐘後工作人員跟鄒導彙報情況:海底的電纜斷裂,正在維修,估計今天晚上是不可能修好了。一小時後工作人員又來彙報:島上的備用發電機型號相當老舊,並且出了些尚未查明的問題,劇組和旅館的電工表示暫時沒有能力修好,於是大廳里一片嘩然。

好在劇組還有兩台發電車,鄒大導演一聲令下,讓人把車開過來,停在家庭旅館的門外,車上的大燈猶如人造月光,大廳總算恢複了光亮,於是玩牌的繼續玩牌,打撞球的繼續打球,喝酒的繼續往杯子里斟酒。

我安心等待,沒想到最終得到的消息是「備用發電機壞了,無法修好」。

修不好?

我憂心忡忡地瞧著筆記本上的電池電量越來越少,覺得不安——總不能今晚都在黑暗中度過吧!

我想了想,和喬希寧低語了幾句,他帶我去找導演助理,說什麼「我這位助理對發電機很有研究」,一頓猛吹。

助理已經忙得火燒眉毛了,狐疑地看了看我,大概對我也是將信將疑。他派去的人都修不好我怎麼行?但也苦無辦法,只好姑且讓我試試。導演助理叫過旅店前台的年輕女孩,讓她帶我去島上的配電室。

但酒店現場一片兵荒馬亂,那年輕女孩顯然不願意冒雨陪我多跑這一趟,塞給我一支手電筒,匆匆給我指了路又說配電室有工具箱就被老闆一個電話催了回去。

南島本身並不大,配電室和這家旅館也距離不遠,不過兩三百米就到了。

島上暴雨狂風肆虐,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宛如天地傾塌,氣溫比室內下降了好幾度,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撐著傘,抱著筆記本,還拿著手電筒,自覺行走十分艱難,風大得幾乎要吹跑我。而每次響起的雷聲都震得我心口怦怦直跳。

手電筒的微弱光芒根本不足以照亮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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