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情絕漢宮悲歌終

司馬遷正躑躅間,卻發現殿外的太陽開始復亮,一線燦爛的光芒投在殿門口。

因為經歷了一場黑暗,那光在他的眼裡就分外明亮,甚至有些耀眼。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進了大殿,那是包桑,他那老態龍鐘的樣子就是一面鏡子,讓司馬遷想到了自己的屈辱。

他真擔心自己控制不住,會把寫在自己書里的那些話說給皇上聽。好在劉徹也看見了包桑,立即對司馬遷道:「日食已經過去,朕也算是落了心。今日就到這裡,愛卿也早些回府上歇息吧。」

久在皇上身邊,司馬遷已熟悉了皇上這話後面的潛台詞——他有要事與包桑商議,需要他迴避。

他從心裡慶幸包桑為他解了圍,很知趣地把皇上批閱過的奏章整理好,起身向皇上告退。

宣室殿現在就只有劉徹和包桑兩人了,他示意包桑坐下,問道:「日食生時,宮內外還算安定吧?」

「皇上,兩宮衛尉嚴陣以待,還算安定。」

「這是上天警示朕要快些立嗣呢!夫人還好么?她用膳了么?」

「皇上,膳食送去了,可夫人堅持不用。」

「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她。」

一想到鉤弋,他的心就隱隱作痛。九年了,他從未覺得她這樣的陌生。

當年將她帶回長安時,他只感到她身上散發的野性。他相信長安的道德文章、亭台樓榭,一定能夠雕鑿出一個新的鉤弋。但是現在,他發現自己錯了。

已做了母親的鉤弋,一旦固執起來,卻讓他感到吃驚……

從她面壁思過至今已近一年,劉徹一直堅守著兩條,一不讓她與劉弗陵見面,二是他從此也不再傳鉤弋進宮。

他不是沒有經歷難耐的寂寞和痛苦,但他更知道如果沒有這種痛,他將永遠無法走出割愛的那一步。她畢竟是他喜歡的最後一個女人,她曾排解了他多少寂寞和孤獨,讓他一次次忘記了老去。要將她從心中抹去,那該要承受多麼大的折磨。

即使在分離的日子裡,鉤弋夫人也會托包桑轉達對皇上的牽掛。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段日子,劉徹開始問自己是不是對她有些過分?其實她是很單純的,她不過是念及蘇文對兒子的關照才生出了違制之舉。一天,他終於決定要找個契機,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邊來。

終於,機會來了。

中秋節前夕,劉徹要包桑告知田千秋,他身體欠佳,就不與民同樂了,而是直接去了城南的鉤弋宮。

月上渭水的時候,鉤弋穿越後花園竹影婆娑的花徑,走進了劉徹的視線。

哦!她瘦多了,昔日水光瀲灧的臉頰失去了早先的豐潤,那雙明月一樣的眼睛留下的只有淚水浸漬的陰影。

這個大漢最尊貴的男人被鉤弋夫人的淚水泡軟了心,原本是要等鉤弋認錯後才說話的他,再也無法保持那種僵硬的矜持而站了起來。

鉤弋也在這時跪在了劉徹面前:「臣妾拜見皇上。」

劉徹揮手指了指對面的座位道:「坐吧!」

他已經打定主意,不再重提舊事,不再抖落傷痕。

鉤弋夫人雖是坐下了,可她的眼睛還是在四下里顧盼。劉徹知道,她是在尋找劉弗陵。

劉徹不是沒有想到這點,可有立嗣的大計在面前擋著,他在即將登上車駕的那一刻還是放棄了帶兒子來見母親的打算。

包桑這時出來圓場道:「皇上龍體欠安,又要看望夫人,就讓膠東王代他去與朝廷大臣們同樂了。」

這是一個冠冕堂皇而又讓鉤弋無話可說的理由。只是這樣一來,剛剛緩和的氣氛又顯得沉悶了。

一邊賞月聽樂,一邊品嘗鮮果酒肴。劉徹不斷地詢問鉤弋,幾乎是皇上問一句,她就答一句,雖然很得體,卻少了往日的活潑和浪漫。

劉徹心中的不悅就漸漸翻騰了,眼看著冰冷就掛上了眉宇:「今日就到這吧,朕累了。」

笙管簫瑟戛然而止,樂師、歌姬們本來是為討皇上歡心而裝出來的笑意立時凝在臉上。

包桑忙抬頭看了看月色道:「皇上!時間還早呢!」

「朕累了,送她回去。」劉徹不等包桑說下去,就毅然站起身來,那鐵青的臉色徹底地打消了包桑勸阻的意念。

「皇上!臣妾有事要稟奏。」就在劉徹即將離開時,鉤弋突然說道。

「不必了,回去吧。」

「不!臣妾知道,今日與皇上一別,不知還能不能相見,縱然皇上賜臣妾一死,臣妾還是要說的。」

「好!朕就聽你說說。」

「臣妾聽說,御史大夫商丘成又被皇上殺了?臣妾聞說,他的罪名也是詛咒皇上。請皇上明察,自天漢以來,因此被殺的大臣數以百計,連公孫賀都不能倖免。臣妾懇請皇上萬不可再聽信小人讒言,再生殺伐。」

劉徹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彌合傷痕的機會擺在她面前時,她始終沒有迴轉的表示。原來她根本就不認為自己錯了,幾個月的閉門思過反倒使她越來越執拗。

她現在這個樣子,將來會怎樣呢?就是皇兒能登基,又怎能獨掌大漢的權柄呢?不!他決不能帶著這沉重的憂慮完成立嗣大典。

「朕念你乃陵兒生母,原本希望你能改過自新,孰料你冥頑不化,固執己見,毫無悔意!來人,送她去掖庭思過!」

包桑大驚,轉到掖庭,那意味著夫人從此就是一個罪人。

劉徹登上車駕時,還甩下一句話:「你就從此斷了母子見面之念吧。」

身後傳來鉤弋悲涼的呼聲:「皇上,臣妾要見陵兒……」

情感與理智,國運與私情,有時竟如此水火不容。

而白日一場日食,讓劉徹再度陷入抉擇的兩難。他怎可讓自己沉浸在春秋經史中呢!他隨意拿了一卷,字裡行間常常映出鉤弋夫人的身影。他疑心是燈火暗淡的緣故,於是叫道:「來人!添油撥燈。」

宮娥近前查看一番,便奏道:「皇上,油尚滿,只是無燈花。」

揮退宮娥,再去閱卷,書中又印出他與鉤弋相依相偎的畫面來。

是河間叢山的邂逅。

是上林苑驅馬的歡悅。

是甘泉宮月夜的纏綿。

這樣的情景反覆出現,讓他覺著這書不能讀下去了,遂將竹簡推到一邊。他站起身時,卻聽見腰間有清脆的聲響,低頭一看,是久已不大把玩的雞血石玉佩。

那年,劉徹帶著鉤弋到甘泉宮避暑,那是一個清風明月的夜晚,月光將如水的柔情灑在鉤弋夫人的肩頭,她從枕邊拿出這枚雞血石玉佩道:「臣妾蒙皇上垂愛,無以回報,這祖傳之物乃臣妾進宮時家母所贈,雖不名貴,卻情義無價,今日就送給皇上。」

劉徹將玉佩托在掌心,看那飾物晶瑩剔透,紅得耀眼,雖然有些粗糙,卻掩不住造化的玉潤,天然的玲瓏。

他拉起鉤弋,對著窗外的朗朗青天道:「上蒼有情,賜我佳人,誓生同死……」

這話聽起來,彷彿就在昨夜,可他們的心現在卻何其遙遠……

鉤弋夫人臨窗而坐,遙望冰輪橫空,銀輝皎皎的長安秋夜,淚光盈盈。

她被轉到掖庭獄又一個多月了,人也更加的消瘦,蒼白的兩頰泛著黃色……難道紅顏從此隨風去,惟留孤影,度這遙夜了么?

她已經很久沒有對鏡梳妝,臨窗描眉了。

從進入掖庭獄的那天起,她的希望就徹底幻滅了。女為悅己者榮,可她為誰打扮呢?

月影透過龍柏的空隙,將一縷柔光投射在磚地上,映出鉤弋清瘦的身影,蓬鬆的髮髻上有枝金燦燦的鳳釵在搖曳,那是多少美好的記憶。

那是太始四年的中秋之夜,她和皇上坐在甘泉宮的廊廡間賞月,皇上撫著她的掌心道:「朕要送夫人一件珍品。」後來,她得到了這枝金釵。

皇上還記得這金釵么?鉤弋猜不透美人與江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她只知道,長安兵亂後,皇上的臉色說變就變了。

鉤弋至今想來,也沒覺是自己的任性,她認為自己只不過是說了些真話而已。究竟錯在哪裡?可讓皇上從此不讓她見自己的陵兒,天下的君主都是這樣的絕情么?

鉤弋驚慌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她似乎聽見了陵兒斷斷續續的哭聲。是陵兒!一定是陵兒!他一定想母親了。

「陵兒!我的陵兒!」鉤弋忘記了這是掖庭獄,忘記自己是戴罪之身,就向門口撲去。

「請夫人回去。」女卒冷冰冰地說道。

「你等竟敢阻攔本宮去見陵兒?」

「請夫人息怒,皇命難違。」

鉤弋手把窗欞,柔腸寸斷:「皇上!臣妾無罪啊!臣妾要見陵兒!」

女卒不忍看鉤弋一眼,訥訥道:「夫人!這是掖庭獄,皇命如天啊!」

後半夜,天色又陰沉了。

丑時時分,竟下起了雨。鉤弋毫無睡意,劉弗陵的哭聲一直在她耳邊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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