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輪台罪己明得失

儘管沒見到皇上之前,人們盡其所能地想像著皇上的風姿,可現在,卻沒有誰敢偷偷看一眼面前這位掌握著萬里江山的至尊。

依據「藉田」禮儀,是要先祭祀天地和五穀之神的。因此,在公田的東南角現在已經搭起了一座祭壇,上面擺上了天地諸神的神位。

劉徹在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的陪同下莊重地登上祭壇。樂隊高奏雅樂,劉徹率領隨行官員向天地行三叩九拜大禮,台下的百姓也隨著司儀的喊聲拜祭天地。接著,桑弘羊代表皇上宣讀頌詞:

昊昊上帝,地載天覆。太一乃母,大化兩儀;陰陽相輔,五行相生。在天為雲,在地為雨,入土為露,潤我玉田,壯我嘉禾,美我桑蠶。煌煌大漢,經天緯地,威德廣布,四海咸寧,北辰中居,群斗垂拱;民安其業,農桑是首,春耦其耘,稼穡乃豐,朕親躬耕,垂範眾生……

這種往年例行的祭祀,因為皇上的到來而越發莊嚴和肅穆。百姓們此時感到的不僅是前幾天,上天落了一場春雨的恩澤,更有皇上的聖德。他們都慶幸,無盡的戎役終於從征和四年開始,逐漸為農桑所代替。

有幾位鄉邑的三老眼角淌著淚水,在桑弘羊的頌詞剛剛落音時,就率先高呼著「皇上萬歲」的口號。

劉徹的眼睛有些濕潤,看著眼前的百姓也有些模糊了。如果不是這次來鉅定「藉田」,他又怎麼可以聽到百姓盼望結束戰爭、安居樂業的呼聲呢?

他的耳畔又一次響起少年時期太傅竇嬰那殷殷不絕的警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對這句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感同身受。

「唉!朕有負於天下百姓的厚望啊!」

劉徹被隨員簇擁著來到地頭,早有亭長和三老為他準備好了犁鏵和耕牛。

劉徹挽起短袖,操起犁把,前面有年輕的農夫牽牛,兩邊有兩名警蹕護駕,他於是便開始了「藉田」第一犁。

犁鏵掀起一陣陣泥浪,百姓又是一陣歡呼。劉徹握著犁把的手滲出津津汗水,亭長為他選了最短的田壟。可等犁到了地頭,劉徹已是氣喘吁吁了。

「唉!朕果真的老了。」劉徹把犁把交到農夫手中,有些赧顏地想。

接下來,是賜種。

齊郡太守和鉅定縣令將準備好的種子遞給劉徹,然後由他賜給鉅定的三老。

三老中的最長者代表百姓感謝皇上的恩典,下拜的時候,都有些顫顫巍巍。

眼前這情景讓劉徹忽然想起前年那個冒死為太子辯冤的令狐茂。不要看他們爵無一級,官無一冕,可有時候,他們卻是最能反映民意的。

也許是因為太祖高皇帝出身亭長的原因,從立國以來,大漢就把推舉三老作為教化黎首、雅善風俗的國策。

劉徹上前扶起長者,叫包桑賜酒。於是包桑盛了從行宮帶來的酒釀,來到三老面前,尖著嗓音唱道:「御酒三杯,賜予三老,謝恩!」

三老接過御酒,禁不住老淚縱橫。他們打量著皇上,雖與他們年齡不相上下,卻還將萬里江山擔在肩頭,何曾言老呢?

他們除了再次向皇上表示感謝外,那酒無論如何也不敢獨享了。只是用嘴唇輕輕沾了沾,就依次傳遞給身後的老者……

皇上力勸農桑的旨意,將從這裡開始,在不久的未來將傳遍各個郡國。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料峭的春寒漸漸淡去,從土地里蒸騰的水汽,把空氣烘得暖洋洋的。

劉徹就在「萬歲」的呼喊中登上了車駕,隊伍在走出很長一段路程後,他回眸望去,正午的田壟間,農夫們趕著耕牛,那鞭聲匯成宜人的春曲,久久地在心頭蕩漾……

皇上來鉅定「藉田」,讓齊郡太守十分榮耀,他不斷與鉅定縣令擬定一個個節目,以讓皇上在齊郡的日子每一天就都過得愉快。

躬耕回來,他就思謀著為皇上安排一次游鉅定湖。

這個奏章是通過包桑呈送給皇上的,包桑走進行宮,看見田千秋正和皇上說話。

劉徹接過奏章,粗粗瀏覽了一遍,轉給田千秋問道:「愛卿以為如何呢?」

田千秋看後道:「現在天氣轉暖,皇上既然來此,也不妨一游。太守之奏,有益健體,比方士們強多了。」

「如此甚好!那就依卿所奏。傳朕旨意,明日游湖。」

「諾!」包桑轉身便離去了。

齊郡太守備了三條樓船,一條由他與鉅定縣令乘坐,為皇上作引導;第二條船是專為皇上準備的巨大樓船,上面各種器具、飲食一應俱全。齊郡太守請皇上登船時,劉徹卻拉著田千秋的手道:「愛卿多日勞苦,就與朕同乘一船吧!」

田千秋很是激動,就跟劉徹上了船。

第三條船上坐的是上官桀和桑弘羊,還有羽林衛。

鉅定湖波光粼粼,春水蕩漾。劉徹站在甲板上,視野內,一碧萬頃,浩渺無垠,湖對面的山丘,只留下一抹青藍。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海上遇險,劉徹道:「畢竟湖與海不同,水平和多了。」

田千秋眯著眼睛望著遠方,跟著皇上的話音道:「陛下有所不知,鉅定湖可與長安的人鑿湖不一樣,若是發起怒來,也是陰風怒號,檣傾楫摧。」

劉徹「哦」了一聲,恍然道:「看來這水性一如人性,知之,則利;茫之,則害啊!」

「皇上聖明。」

「朕在年輕時曾讀了荀卿的《君道》,不甚了解,總以為朕一人權鼎在手,即可號令天下。今番出海游湖,方悟他所言『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的道理。」

見田千秋點了點頭,劉徹繼續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

前面有一沙洲,湖水於此處形成一個漩渦,樓船繞沙洲前行時,出現些微的晃動和傾斜。田千秋觸景生情道:「民之情若水,順之,則長風萬里;逆之,則有覆舟之危啊!我大漢歷五世而鼎興,乃在知民意也!」

劉徹覺得,田千秋的話說得在理。他悄悄地打量著田千秋,忽然就想起建元初年的丞相衛綰來。這兩人的性格何其相似,既不像竇嬰、汲黯那樣鋒芒畢露;又不像公孫弘那樣喜歡朝後奏事。這樣的人若是做了丞相,閣僚們大都會心悅誠服的。只可惜當時自己太年輕,總以為衛綰太遲暮,跟不上趟。

也許,只有經歷了這麼多風霜,才真正明白什麼叫知人善任。

「愛卿好自為之,朕望愛卿能擔大任啊!」

這話來得太突然,讓田千秋還來不及思考。儘管他知道自己在年齡上與皇上不相上下,可終究入朝太晚,資歷尚淺,尚不敢有多餘之念,可皇上目光中的信賴卻讓他把皇上的期待看成一種責任,就無法將那份自謙說出口了。

「謝皇上隆恩。」

田千秋沒有想到,他在鉅定湖上與皇上的談話,會給他的仕途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在另一條船上,上官桀與桑弘羊卻始終沒有繞開「立嗣」的話題。

「大人到了酒泉,定然知道光祿大夫對立太子的想法吧?」

桑弘羊搖了搖頭:「這位霍大人不要看歲逢中年,可處事卻是滴水不漏。他看了皇上送去的《周公輔成王圖》後,只說了一句『在下知道了』,就再無下文。」

「哦!」上官桀看了一眼桑弘羊,「太子已薨一年,案情也真相大白,國嗣卻依然空虛,這終非長策啊?」

「可不是么?京外的幾位皇子引領眺望,蠢蠢欲動,再拖延會出事端的。」

上官桀點了點頭:「此次回京,本官將面奏皇上,勸皇上早日立嗣,免得夜長夢多。」

從前面船上傳來皇上的笑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桑弘羊看見田千秋與皇上相談融洽的樣子,說道:「這位田大人入朝時間不長,卻是好花逢春啊!大人不覺得皇上很借重他么?」

上官桀沒有直接回答桑弘羊的話,但他心裡已有了預感,田千秋恐怕在大鴻臚的位子上不會太久了。

三月底,劉徹回到長安。第一件事就是任田千秋為丞相,封為富民侯——這離他擔任大鴻臚相隔不到一年。

不管商丘成對皇上此舉多不理解,也不管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內心怎麼想,一場巫蠱案給朝廷帶來的創傷,使這些人暫時把個人榮辱放在一邊,不約而同地形成了一個共識:王朝再也經不起折騰了,他們需要戮力同心維持一個穩定的局面。

田千秋並不忘乎所以,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分量和皇上的封賞對朝野的震動。

因此,在走進丞相府的第一天起,他就不等九卿前來稟告署中事務,而是自己先去拜訪他們了。這一招,是包括商丘成在內的閣僚們萬萬沒有想到的,因此,許多的芥蒂和不滿都被他的笑容化解了。

商丘成甚至對桑弘羊道:「這個執戟郎出身的田千秋比起公孫賀來,少了許多傲岸和矜持。他那笑容可掬的好脾氣,就是讓你有千般的不滿,都說不出口。」

的確,田千秋給朝廷帶來了一股新風。他從不獨斷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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