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相望無言亦無恨

自從長安成為漢朝國都後,坐落在渭河上的橫橋,不知走過了多少金戈鐵馬,響過了多少車鈴馬嘯。

每一次離開長安時,他們的心境又是多麼相異。或眷顧,或茫然,或雄心萬丈,或淚雨凝咽。

李廣利站在橫橋北首,回望晨曦中的長安城,眼神中就帶著太多的意味。

橋還是那座橋,城還是那座城,可現在已物是人非,他的心境與當年西征大宛時已大不一樣了。

那時是李家的黃金歲月,李妍得寵,李延年如日中天,使他進軍大宛戴上了一圈耀眼的光環。

他不是不知道,由於自己的平庸和膽怯,致使這場戰爭整整打了三年,死去的士卒和百姓是漠北戰役的幾倍。而且,戰爭每一步,幾乎都是被皇上壓著向前走的。

不過要緊的是,他為皇上帶回了一千多匹汗血寶馬,讓他從李季案中脫身,並獲得了海西侯的封賞。

妹妹走了,兄長也被那個不爭氣的弟弟拖進了墳墓。從天山回來後的很長一段日子,他都在提心弔膽中度過,生怕有一天皇上會把刀也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恐懼不是沒有道理。他認為皇上在妹妹之後會很快就會尋找一位美女填補情感空白。皇上有這個權利,也是這樣的性格,可皇上偏偏對妹妹魂牽夢縈,難以忘懷。這一點讓他怎麼也揣摩不透。

李廣利沒有司馬相如的才情,他根本體會不來《李夫人歌》中那銷魂動魄的愛,他只是覺得,只要皇上放不下妹妹,他就還有機會。

現在,他駐馬晨光中,心思已由妹妹轉向外甥、昌邑王劉髆了。

太子先是失去了霍去病,進而又失去了衛青,而昌邑王就不一樣了,他還有自己這個從大宛凱旋的舅父。至於那個劉弗陵,他能有誰呢?除了他母親,幾乎沒有大臣站在他背後。那在太子日益與皇上不和的時候,除了昌邑王有可能取代太子,別人都不可能了。

他一直望著橋南——他在等一個人。他要為劉髆掃清通向太子之位的障礙,就不能離開這個人。

殘月終於在朝霞中隱沒在藍天深處,太陽才剛剛從蒼山背後灑出一縷縷金線,一切都還如霧裡看花般顯得影影綽綽。

當那個身影出現在橫橋南的時候,李廣利的瞳仁就亮了!

他終於來了——那便是丞相劉屈髦。他騎一匹雪青馬,帶著數十名衛士向這邊來了。

「丞相到了!」李廣利以軍人的習慣在馬上向劉屈髦作揖問候。當初他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劉屈髦之子時,只是因為他是中山靖王之子,沒有想到這位涿郡太守會這麼快就成為朝廷的宰輔。

「將軍好!」劉屈髦打著招呼,回身對身後衛士道,「你等在後面等著,本相與將軍有話要說。」

李廣利會意,馬鞭輕輕一抽,有靈性的馬兒立即撒開腿,將衛士甩開。

前面就是秦宮的斷壁,兩人鬆開了手中的馬韁,並排行走。李廣利側臉看了看劉屈髦道:「前些日子的御前會議,丞相可看出什麼端倪了么?」

「將軍是指皇上與太子之間的齟齬么?」

李廣利點了點頭。

「依本相看,皇上與太子似乎積怨甚深。」

昨日,劉屈髦奉令為出征的將士舉行「祖道」儀式時,兩人約定在咸陽原上見面。他怎會揣不透李廣利的心思呢?其實,在鉤弋宮御前會議後,他已想到了這一層。所以,當李廣利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時,他就沒打算迴避。

「不要看太子外表柔弱,可是內里性格倔強,如此下去,終有一天父子要反目的。」

「果真有那麼一天,那依丞相看,誰最有可能被立為太子呢?」

「這……」劉屈髦揚鞭策馬,盡量與李廣利靠得近些,說話的聲音也輕了許多,「依本相看,皇上最喜劉弗陵。」

「哼!是那乳臭未乾的小兒么?」李廣利輕蔑地撇了撇嘴,「哪輪得上他!那髆兒往哪裡放呢?」

「將軍所言不無道理,他雖年幼,可其母卻是當今後宮最得寵的女人啊!」

「因此末將才求助丞相啊!」李廣利朝劉屈髦傾斜著身體,進一步陳明利害關係,「末將與丞相是兒女親家,日後昌邑王登基,一定不會忘記丞相恩德。」

劉屈髦沒有立即回答,卻丟開馬韁,讓坐騎散淡地前行,好讓自己集中精力思考這個問題。

他當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同劉據本來就沒有深交,現在更應該疏遠和迴避他;而劉弗陵還太小,背後沒有實力人物支持,一旦皇上駕崩,是很難站穩腳跟的;也只有這昌邑王靠得住。

可當他把心底的盤算換為話語時,就變成了老謀深算的從容。

「將軍與本相何等關係,這個本相豈能不知?孰親孰遠,本相豈能掂量不出?假如真有那一天,本相一定盡心竭力,扶持昌邑王。不過,廢立之事,非同小可,今天的話就說到這……」

兩人在馬上揖別,李廣利望著劉屈髦道:「願早日相會於京城。」之後,他便率領衛士打馬而去了。

劉屈髦並沒有急於轉身,一直看著李廣利消失在大道的盡頭。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無以言狀的沉重——忐忑不安而又茫無頭緒。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從涿州太守任上一舉升為當朝宰輔,最關鍵的是他也姓劉,因為一場場的「巫蠱」案使皇上對異姓大臣產生了諸多的懷疑。

若論皇親,他應該稱劉徹為皇叔,也許正因為如此,皇上才將他擢拔到身邊,但是他又並非劉氏嫡系,也摸不透皇上的心意;若講功勞,他無寸功於朝廷,因此不得不依賴像李廣利這樣的人物。他無法想像,今天的承諾將會是怎樣的結果……

北海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可它就像一位過客,又從湖邊匆匆而去。接著,夏天就來了。

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沿湖的野草醒了,各色的花兒開了,白樺林的新葉怕辜負了上蒼賜予的溫暖,僅僅幾天,就長得肥厚而又濃密。

蘇武把羊群趕上山坡,然後找一塊地方坐了下來。他望著從南方歸來的候鳥,聚集在湖畔密林深處,開始孕育新的一代。

屈指數來,他在這個四面重山的「海邊」已經整整十年了,不知道當年隨他一起來的兄弟還有幾人活在人世,更不知道皇上將會怎樣對待他的家人。

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也沒有人和他說話,有一段時間,他發現自己舌根僵硬,連大漢的「漢」都說不好了。

一個人忘記了自己的母語,這意味著什麼呢?他哭了……

曾給他許多照顧的於靬王去世後,三年多的時間,王庭中斷了他的供應,他三九天吞雪食草,也沒有掉過一滴淚水;那年冬天,唯一與他相伴的羊只被盜,他也沒有流過眼淚。

可這次他哭得很傷心。從那天起,他開始對著北海說話,對著群山高歌,吟誦記憶中的《離騷》,吟誦皇上的《天馬歌》……

太陽暖暖地照在他身上,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花香,他獃獃地望著湖心那塊被浪花簇擁的石頭。於靬王曾告訴他,它是匈奴人心目中的聖石。

看著看著,他就覺得那石頭上像坐了一位窈窕的女子。

哦!是她,是他年輕美麗的妻子。

想起在長安的年月,他們每年的端午、重陽,常常乘車去游曲江池。他們年齡相差十歲,妻子從小被父母寵愛著,不免有些任性和撒嬌。

新婚燕爾的日子,他總是像兄長一樣讓著她。有一天,當李陵和他小聚的時候,以調侃的語氣笑他缺少男子氣概。

他不辯解,一任李陵編排出各種故事去鋪演,末了,他卻說出一番令摯友驚奇的高論。

「賢弟可知,嬌女者,非獨巧笑倩兮,亦間嚶嚀之佻,稚童之頑,即所謂風情之美也歟。若夫言聽計從,逆來順受,與人偶何異?」蘇武說著,連自己也笑了。

可在他奉詔即將出使匈奴的那個晚上,他對自己一向很可意的女人有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憂慮。

老母需要盡孝,幼兒需要撫養,可她的性格還像孩子一樣!高興起了,喜形於色;鬱悶來了,哭哭啼啼,總要他多方撫慰才破涕為笑。他擔心從來不為衣食發愁的妻子,能不能在他離京的日子經管好這個家。

夫妻相處的最後一晚,妻子哭得很傷心,她要他求皇上另遣人去匈奴。蘇武撫摸著妻子的頭髮,將特意買來的銀釵插在她的頭上。

「皇命如天,豈可視同兒戲呢?」蘇武拉起妻子的手道,「從今以後,蘇門就賴夫人多加勞苦了。」

離開長安那天,妻子攜了兒女到橫門外送行,眼睛哭得紅腫。

可他皇命在身,漢節就在手上,甚至連為她擦去眼淚的機會都沒有……

唉!想她,她就來了。

他張口朝湖心喊,她卻若無其事地看著遠處一群白天鵝。等他再細眼一看時,石頭上什麼也沒有,只有閃閃的陽光在水波灑下萬點珍珠,映得他睜不開眼。

要不是遠處傳來戰馬嘶鳴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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