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歧見遠疏父子情

李夫人走後,有多少人希望獲得皇上的寵愛呀!可自從他把鉤弋帶回長安後,她們便都從他的眼裡消失了。久而久之,積怨必多,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劉徹的思路循著江充的撩撥,向深處發展。

已到垂暮之年,而又熟知興亡更替的他,常常從歷代君王的宮廷悲劇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要看諸皇子早晚榻前問安,實際上有哪一個不時刻覬覦皇位呢?這也是他長期以來寧願讓太子冷在一旁也不願意讓他染指軍事的秘密。

他們中也許有人盼著自己速死,可一想到死,他意識深處那對生的眷戀,就促使他的情感迅速朝懷疑和嫉恨傾斜,於是他的胸膛開始起伏,呼吸也急促起來。

大臣們都為江充的這一消息感到震驚,甚至還來不及判斷該怎樣應對。那一幕幕慘烈的場景讓他們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生怕厄運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

在這個特殊的御前會議上,對巫蠱案反應最敏銳的還要數劉據。蘇文來傳旨之前,他和太傅石德就在博望苑裡談論公孫賀案。他們認為那是被奸人誣陷所致,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這個江充。

今日他又要故伎重演,利用父皇對巫蠱的嫉恨而將殺戮引向內宮,這是劉據不願看到的。

「父皇,孩兒聞子不言怪力亂神,足見其謬誤。所謂巫詛之說,亦為民間亡命之徒所為,此事若殃及後宮,未免會殃及池魚。」劉據的一番話在大臣們中引起共鳴,大家紛紛表示還是以安穩為要。

江充眼見自己孤立,也不說話,只是將目光暗暗投向蘇文。

劉徹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問道:「蘇文有話要說么?」

蘇文低眉順眼道:「上有陛下太子,下有丞相諸卿,奴才不敢多嘴。」

「朕特准你說。」

「奴才斗膽,凡事耳聽為虛,眼見是實。水衡都尉何不將人偶呈上,請皇上與諸位大人一觀呢?」

「人偶微臣已經帶來了。」說著,江充從袖內拿出人偶,呈給劉徹。

與一年前的大致一樣,只是字體更加娟秀,明明白白地寫著——征和亂,劉徹死。

在場的大臣們見物證已在,也不得不相信確有其事,於是紛紛譴責起做人偶者心懷叵測,唯恐天不亂。

劉徹將人偶置於案頭,兩指捋著鬍鬚,一對眉宇微微顫動。對他來說,現在要考慮的已經不是要不要來查處此案了,而是由誰來負責了。他陰沉的目光掃過面前的大臣,最後停留在江充身上。

他覺得眼前這位都尉,雖然品級較低,卻敢於直陳己見。尤其敢直指後宮,足見其膽識和忠誠。只是以都尉之職查案與朝廷體制不符,出入宮禁也不方便,他正思慮應該如何為辦案鋪平道路。

物物相降,本是世間普遍的道理。皇上的目光使江充如芒在背,極不自在。他猜不透皇上那種多變冷酷的目光。因而,當他耳邊傳來「如此亂臣賊子,倘若逍遙法外,國將永無寧日」的怒吼時,他竟四肢發軟,跌倒在地上。

「朕令江充為御史大夫,總領巫蠱一案。」

劉屈髦與霍光交換了一下眼色,彼此都從對方的眼中讀出了驚異。但是,他們似乎被一種力量催促著,包括李廣利在內,都不約而同地對皇上的動議表示了贊同。

「好!就這樣吧。」

劉徹轉過身來對包桑道:「朕此次去甘泉宮,只帶蘇文,你就休息了吧。」

「謝皇上隆恩。」包桑說話的時候,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他老了,皇上不再需要他了。他記得皇上曾說過,只要他能夠像黃帝那樣羽化登天,他對夫人們都可以棄若敝屣。他包桑又算什麼?

他正難過著,只見劉據眼睛瞟了一下江充,再次站起來道:「父皇,孩兒還有事要奏。」

江充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

劉據擔心的是,這個要職落入江充手中,定會有更多的人遭殃。社稷大事,豈可如此輕率?而大臣們竟唯唯諾諾,到這個時候,他也顧不得禮儀了,高聲道:「清查巫蠱一案,還請父皇三思。任命江充一事,也請父皇收回成命。如此勢利小人,豈可擔此大任?」

劉徹不悅地看了一眼劉據道:「你是要朕早死么?」

劉據聞此惶恐地跪倒在地:「社稷大事,請父皇三思。」

「你要挾朕么?朕意已決,還不退下!」

「諾!」

劉據緩慢地站了起來,揩去額頭的汗水,轉身朝殿外走去。他沉重的步履,在廊柱間激起陣陣迴音……

從南山湧來的烏雲,悄悄地籠罩了長安城頭。

午後的風漸漸大了……

「母后!下雨了!」衛長公主對昏睡了一個時辰的衛子夫叫道。

衛子夫睜開昏花的老眼問道:「現在是何時辰了?」

「大概是酉時二刻吧。」

「哦!天都快黑了,你就在這裡陪本宮用晚膳吧。」衛子夫看了看外面的天,嘆一口氣,「據兒去了都一天了,為何現在還沒回來?」

「太子都過了而立之年,母后的心還要操到何時啊?」衛長公主說著,就扶起衛子夫朝膳房走去。

「唉!你豈能了解母親的心呢?」衛子夫在心裡說。自從劉據被立為太子那天起,她的心就沒有一天安生過。

衛青、霍去病去後,她曾寄希望於公孫賀。不管怎麼說,君孺與她是親姐妹,他又是丞相,在皇上身邊,無論如何也可以遮風擋雨的。唉!誰知去年一場巫蠱案,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沒了。

她清楚地記得,出事前幾天,公孫賀到椒房殿拜見時,還推心置腹地談到了皇上和太子之間的齟齬。

丞相要她轉告太子,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不是較真的時候,尤其不要觸動皇上年齡這敏感的心事。可誰知道,沒過幾天,事情就發生了……

唉!糊塗的姐姐呀!你再愛子心切也不能用人偶去詛咒皇上啊!你明白一世,如何老了倒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你讓衛子夫無顏見皇上啊!

公孫一族五百餘口,都做了刀下之鬼。劉屈髦以宗親身份,一舉升為丞相。

從情感上說,他與皇上親近,但卻不意味著與太子親近。皇上那麼多兒子,誰知道哪個與丞相私下有關聯呢?再說了,他與衛青、霍去病從無交往。

衛子夫不擔心自己,她是擔心太子。

雖然李夫人的兒子劉髆被封為昌邑王,可這孩子從戴上王冠的那一天起,就病病懨懨的,聽說最近又咳血了,怕是……

倒是那個小小的劉弗陵讓她不安。他的母親鉤弋是一朵盛開的鮮花,皇上的心都被她勾去了。他不但為她造了一座遠離掖庭的鉤弋宮,而且自己也搬到了那裡,以致大臣們奏事也不再往宣室殿了。

皇上在那裡住久了,與劉弗陵的感情深了,會危及到太子的地位的。

不!兒子從七歲就被立為太子,已等了二十多年了,絕不可再生變故,哪怕周圍的旁枝都被砍掉了,她這個做母親也要挺身出來,為兒子遮風擋雨。

可她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讓皇上高興,讓皇上回憶起早年相濡以沫的往事。

她找來詹事,要他到神明台守著。子時一過,伴隨著氣溫漸漸降低,那盤桓在神明台上空的水汽凝結成晶瑩的露珠,一滴滴落入金人的手中。待接到七成的時候,詹事才小心翼翼地將玉盞呈上。

衛子夫又命人將從西域貢來的玉碾成粉末和在甘露里,又加了蜂蜜,要太子帶給皇上……

衛長公主來向衛子夫請安時,又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母后知道么?恐怕又要殺人了?」

衛子夫嗔怪地看了一眼公主:「一驚一乍的,你又從何處道聽途說的?」

衛長公主覺得,母后待在椒房殿里,真被一道宮牆隔絕了。她在母親的對面坐下,聲音帶了幾分神秘地說道:「聽說水衡都尉江充在上林苑掘出兩個人偶,要拿給皇上看。」

這一回衛子夫認真了,問道:「果真如此嗎?」

「宮裡都傳遍了。」

衛子夫沉默了,直覺得背脊一陣發涼,眼前又浮現出去秋長安東市慘不忍睹的場景。

公孫賀在最後時刻,仍喊著冤枉。

衛君孺早在被推上囚車那一刻就昏了,她沒有知覺,沒有痛苦地就結束了脆弱的生命。

平日里驕奢淫逸慣了的公孫敬聲幾乎還沒來得及看一眼身邊的人們,頭就咕嚕嚕地滾向一邊,殷紅的血噴射到半空。

五百口人,劊子手從早上殺到黃昏,刀口都蹦出了許多豁口。

衛長公主每次來,都含著淚把姨母臨刑前的慘狀講給她聽。每講一次,她都像害一場大病,要躺幾天才能緩過氣來。她想把自己的痛苦說給皇上聽,可一道「堯母門」,把她和皇上徹底隔開了。

她只有在夜深人靜時,祈求天帝保佑大漢不要再發生殘殺的悲劇。可眼前這兩個人偶,又將會掀起怎樣的風波呢?

衛子夫心神不定,不斷地朝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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