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錯中錯李陵蒙垢

剛剛進入天漢三年春季,李廣利統帥的六萬騎兵和七萬步兵又從朔方出發,與路博德的一萬人馬會師於陰山腳下。與此同時,韓說率領三萬步兵從五原出發,公孫敖率領騎兵萬人、步兵三萬人從雁門出發,擺出與匈奴決戰的架勢。

正在患病中的且鞮侯單于也不甘示弱,遠途行軍至余吾水南岸。雙方在余吾河流域展開長達數十日的拉鋸戰,不分勝負,而公孫敖卻因與右屠耆王的交戰中屢屢失利而退回塞上。

今非昔比,漢軍再也打不出當年衛青、霍去病那樣的軍威,主將不是平庸無能,就是老邁怯戰,這讓劉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慮。

公孫賀看得清清楚楚,大漢又進入一輪將領匱乏期。

可漢軍的屢屢失利,卻加重了劉徹對李陵的懷疑,擔心他參與了匈奴的軍事部署。

「這個李陵,自幼受李廣熏陶,又在侍中多年,對大漢了如指掌,若是他為敵所用,那朕就是再派二十萬大軍也無濟於事啊!」劉徹向坐在對面的公孫賀道。

公孫賀早有許多話想對劉徹說,只是懾於他越來越古怪的脾氣而不敢輕言罷了。如今見皇上說了話,他便把在盤桓心頭許久的主意說了出來。

「皇上所慮,也正是臣之所憂。何況李陵投降一事至今也沒得到證實,因此臣認為可派一支軍隊潛入匈奴,若是李陵未降,即可迎之回國;若是果真降敵,也宜速除,以絕後患。」

「好!就依愛卿!六百里加急傳朕旨意,命公孫敖率軍潛入匈奴,打探虛實。」

皇上的旨意傳到軍營,一生平庸,而今又老邁的公孫敖猶豫了。他一想起前些日子與年輕少壯的右屠耆王大戰,還有些後怕。

幾天後,他率領親信沿著余吾河水走了一圈,隨後一份戰報便發往長安。

「臣奉旨深入匈奴,捕得生口,皆言李陵為兵以備漢軍,故臣無所得。」

「李陵果然降敵叛國。」劉徹終於在吳尊的奏章上批紅,將關在詔獄的李陵全家誅滅。

邊境戰事不順,國內麻煩也接踵而至。

天漢三年,御史大夫王卿因為非議榷酒酤新制而自殺。

這項由大農令桑弘羊提出的變革,遭到了京城商賈的抵觸,朝中也有不少人對官府壟斷酒市頗有微詞。

各地刺史紛紛上書,聲言縣令們藉機斂財,肆意抬高酒價,官員們吃飯都捉襟見肘了。

這些,都迫使劉徹不能不放慢戰事的節奏。

於是,和議從幕後走到前台。

八月,東方朔率使團抵達單于庭。

其實,雙方心裡都很清楚,這不過是戰爭的緩衝期,檯面上的微笑終究代替不了戰場上的劍拔弩張。但無論是劉徹還是且鞮侯,都確實需要這一緩衝的機會。

幽默詼諧的東方朔,即使在宴會上也不改他調侃的性格。

「單于真是惜才如金啊!」東方朔嚼著羊肉,說話有些模糊不清。

「哈哈哈!使君何出此言?」

「哈哈!我朝的蘇武和李陵不都被單于留下了么?老朽正想著,此次會不會也被單于留下呢?」

且鞮侯單于有些不好意思:「使君言重了,寡人怎敢奪漢皇所愛呢?」

「難得單于胸襟開闊,既是這樣,本使就直說了,請單于送蘇武和李陵回國。」

單于十分驚異東方朔的敏銳,支吾道:「這……」

「看看!單于還是不願意讓他們回國么!」

「非是寡人不允,實在是因為蘇使君去向不明,待寡人尋訪之後,一定安排大人見面。」

「那李陵呢?」

話說到這個地步,單于只好答應儘快安排他們見面。

五天後,李陵與東方朔在余吾河畔的穹廬里見面了。逆境中相遇,漢使的每一句話,都催下了李陵思鄉的淚水。

雙方坐定後,東方朔第一句話就問道:「將軍怎麼可以如此輕率投降匈奴呢?隴西父老聞聽之後,皆以將軍不齒呀!」

「皇上也相信我投降了匈奴么?」

「兩次向朝廷的奏報都是如此說。尤其是最近一次,皇上派遣公孫敖前來迎將軍歸國,中途捕得俘虜,聲言將軍不但降了匈奴,而且還參與余吾河之役,難道此非事實么?」

李陵睜大了眼睛,不解地問道:「末將何時曾見過公孫將軍?」

東方朔沉默了很久才道:「即便閣下未見公孫將軍,然降胡之舉終不能得到皇上寬諒。」

「唉!傳言真可置人於死地啊!」李陵將一杯馬奶酒灌進肚中,仰天長嘆。

東方朔聽出其言必有蹊蹺,忙上前扶住李陵道:「老夫此次之所以主動請纓,雖說是為了重開和議,可也是為了弄清將軍投降原委而來。究竟情況如何,還請將軍快快告訴老夫!」

李陵嘆氣道:「投降的是一個叫李緒的塞外都尉,而不是末將啊!現在李緒已是匈奴的封都尉,大人可以對質。」

詼諧的東方朔突然嚴肅了,一下子跌坐在地氈上,兩眼直愣愣地看著李陵,口中訥訥道:「誤傳殺人啊!誤傳殺人啊!」

看著東方朔的臉色,李陵便知情況不好,急忙倒了一碗奶茶給東方朔喝,這才讓他緩過氣來。

李陵手撫東方朔胸口道:「大人有話儘管說,末將能承受得住。」

「唉!將軍!你可害了一群人啊!太史令為你辯白,因此獲罪被處以腐刑。你一家百口被盡數誅滅,屍體三天都無人敢取。」

東方朔陷入一片茫然。都說社稷之興,以人為本。可到頭來誰又把人命當一回事呢?為了逃避責任而不惜編造假話欺瞞皇上,為了推諉錯誤而不惜誣陷他人。這世道到底怎麼了?巧言令色,虛偽狡詐的結果是一百多條人命成為冤魂,而他們卻面不改色。

哦!李陵呢?東方朔這才發現,李陵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他踉踉蹌蹌奔出穹廬,面對曠野高聲喊道:「李將軍……李將軍……」在遼闊的草原上,他的聲音顯得是那麼的微弱。

「唉!老夫昏聵矣!為何要如此絮叨?」東方朔跌坐在穹廬外,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熱淚涌流,「李將軍,都是老夫一時糊塗啊!」

「使君這是怎麼了?」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人站在了他的身旁。東方朔抬眼看去,哦!這不是當年陪同蘇武來匈奴的副使常惠么。

「足下怎會在這裡?」

「在下牧羊路過這裡,看見大人就過來了。」

聽完東方朔的一席話,常惠道:「李將軍不過一時傷情,要找個地方安靜一會兒,大人不必擔心。在下的穹廬就在不遠處,大人且去坐坐,在下也有許多話要對大人說呢。」

「好!老夫也十分牽掛蘇大人的下落。」

坐得久了,東方朔兩腿發酸,幾乎站不起來,幸虧常惠扶了一把。

剛要離去,就聽見耳邊傳來馬蹄聲,原來是左大將的衛士長率親兵趕來了。那人下得馬來,直奔到東方朔的面前,施了一禮道:「使君,單于請您回去。」

「單于有何吩咐么?」

「卑職不知!請使君上馬。」衛士長很客氣地指了指東方朔的坐騎道。

東方朔明白了,其實從進入單于庭那刻起,他的一切就都在匈奴人的監視之下,他不可能自由地與人接觸。

常惠當然對這一切瞭然於胸,他上前為東方朔牽住馬韁,看著他很艱難地上了馬,道一聲「大人保重」,自己便拾起羊鞭,融入羊群之中了……

李陵睜開眼睛,周圍一片漆黑,只有天空冷漠地看著他。摸摸身上,冰涼涼,濕漉漉的。

大漠的八月秋夜,氣候已十分寒冷了。他頭疼得厲害,像要破裂一樣。

「我怎麼到了這裡?」他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大漠。

他有一種要被黑夜吞沒的恐懼,而從遠處傳來的狼叫聲告訴他,他離匈奴人的軍營已經很遠了。他站起來摸了摸冰冷的臉頰,儘力回憶曾發生過的一切。

當戰馬聞著氣息趕來,很溫順地吻著他的額頭和雙手時,他想起來了,想起了東方朔告訴他的一切。

他忽然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了漂泊在草原的一片枯葉,長安那棵大樹已經離他很遠了。

在那個讓他蒙受屈辱的夜晚,他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放棄了最後的抵抗,只是不想讓部下再做無謂的犧牲。

即使他被帶往單于大營的時候,他的心仍然緊緊地依偎著長安,這也成為他一年來一直沒有對單于的招降給予回答的緣由。

可現在,長安對他來說已是一個夢,一個永遠難以抹去的夢魘。不要說回去已不可能,就算回去了,等待他的也只有身死族滅的下場。

活著,也許還有昭雪的一天。

李陵牽著馬,在漆黑的夜裡,高一腳、低一腳地返回單于大營。他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對今後做一個決斷。

李陵覺得無法再繼續徘徊下去,開始一點點地回憶起這一年間與單于交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