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為友激辯太史冤

月上中天,清涼如水,雲際間傳來一聲孤鴻的嘶鳴。

司馬遷抬頭看去,多麼希望從孤鴻口中落下隻言片語。

那天,李陵興沖沖地奔來,告訴他將率步軍單獨出擊的消息,而他卻把一個十分不願提起的問題擺在了李陵的面前:

「如果遭遇圍困,賢弟將會怎樣處置?」

李陵不假思索道:「真到了那一步,我當效法祖父,殺身成仁,絕不苟活屈節。」

「不!他一定還活著!」司馬遷望著月光,在心裡對自己道。

陽關相別時,李陵曾道:「家父去世早,家母孀居一生,含辛茹苦。我無法報答,卻要讓她牽腸掛肚。此番前去,若埋骨他鄉,家母和妻兒便托仁兄照顧了。」

一個熱血男兒,說到母愛,竟然淚灑塵埃,如此大孝之軀,怎會面對強敵,屈身求生呢?

司馬遷怎麼都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書童一覺醒來,隔著窗欞望見司馬遷的背影,一下子慌了神。他輕手輕腳地來到太史令身邊,小心問道:「大人心中有事么?」

司馬遷搖了搖頭。

「小人知道,大人是在牽掛李將軍,可他在千里之外,大人就是著急也無濟於事。現在已是寅時二刻,大人徹夜不眠,明日以疲累之身,又怎能上朝奏事呢?」

哦!都寅時了!司馬遷沉吟著進入書房,眼前攤開的是正在修改中的《李廣列傳》,難道這是上蒼的暗示么?

「李陵,我的兄弟,真到了那一步,你會如老將軍那樣以身殉國么?你會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司馬遷打定主意,要在朝會上為李陵辯護。他朝著門外喊道:「備車!」

他記下了這個日子:天漢二年十一月初十……

塾門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李陵的投降成為官員們議論的中心。每一條消息都讓司馬遷的心陣陣緊縮。

「知道么?李陵投降匈奴了。」

「可惜!將門之後,就此身敗名裂了。」

「不會吧!李陵從小就跟隨李廣將軍,又長期待在侍中,深受皇恩,怎會有如此有辱家門之舉呢?」

「呵呵!大人不相信吧?聽說龍顏大怒,那個為李陵送信的陳步樂自殺了。」

「還有呢!昨日後半夜,廷尉府把李陵的母親和夫人都抓了起來,發現老夫人並無喪子之哀,因此斷定李陵投降無疑。」

司馬遷強撐著上前,發現說話的是上大夫壺遂,就知道絕非傳言了,可他還是忍不住問道:「大人也相信李陵會屈節么?」

「哦!是太史公啊!」壺遂急忙起身。雖說兩人秩祿、官階差別很大,可司馬遷的才氣和為人素來是受到朝野尊重的。他和司馬遷來到塾門外,說話的聲音就小多了。

「李陵一傢俱已入獄。皇上震怒,丞相惶恐,連御史大夫都一夜未眠。此事非同小可,在下知道大人素與李陵交好,不過今日朝會說話還是小心些好。」

司馬遷自是十分感激,忙打拱相謝。

儘管司馬遷平日對壺遂不是很待見,可這個時候,他的一句話都會讓他感到溫暖。

從未央宮前殿傳來包桑悠長的聲音:「辰時已到,請各位大人上朝。」

司馬遷定了定神,跟隨丞相、御史大夫等朝殿門口走去。這平日里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熟路,今天卻是如此漫長。他每朝前邁一步,都覺得膝蓋分外沉重。

劉徹準時出現在朝堂,他昨夜是在鉤弋宮過的。

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破壞了他與鉤弋夫人溫存的興緻,讓他一夜都陷在鬱悶和煩惱中,直到丑時才昏昏睡去。

晨光中,劉徹的臉看上去有些浮腫,它雖然使得日漸爬上臉頰的皺紋淺了一些,卻掩蓋不了日益老去的容顏。當那陰沉的目光掃過朝堂時,大臣們都齊刷刷地垂下了頭。

朝會的議題非常集中,就是怎樣處置李陵投降匈奴的問題。

從丞相以下,只要是站在這個大殿里的,幾乎都採取了一邊倒的姿態。紛紛斥責李陵叛敵變節,投降匈奴的行為。

劉徹一直面色冰冷地聽著大臣們的陳奏,當鼎沸的人聲漸漸平息的時候,劉徹忽然問道:「司馬遷來了么?」

司馬遷沒有聽見皇上的叫喚,此刻在他的眼前呈現的是一幅幅血淋淋的畫面:

李老夫人躺在血泊中,在她的身邊躺著的是屍身漸冷的李陵夫人;再遠一些,是被血水浸透了深衣的李陵兒女們。他們剛來到這個人世,還沒有來得及品嘗人間的冷暖,就成了異界的冤魂。整整百口人命啊!

「司馬遷何在?」劉徹在大臣中尋找著他的影子。

這一回司馬遷聽到了,他走出朝列,用笏板遮住了淚水浸濕的眼睛,答道:「臣在。」

「朕記得!當初是你極言李陵可以挽狂瀾於既倒,現在你還這樣認為么?」劉徹冷漠的目光中帶著諷刺。

司馬遷對劉徹的質問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意外,聲音響亮地答道:「皇上,臣現在仍然不改初衷。」

「哼!」跟在冷笑後面的是嚴厲的斥責,「說你是書生,果然迂腐不堪!事實俱在,你還有何話可說?」

「請皇上容臣詳細稟奏。」司馬遷向前邁了一步,好讓皇上能夠更清楚地聽見自己的陳述,「臣觀李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有國士之風。如此一位看重名節的將軍豈能輕易屈節?倒是那些私心自用,不顧大局,只求保全妻子的人妒賢嫉能,肆意擴大李陵的罪行,實在令人痛心。」

司馬遷這話一出,大殿內一陣騷動,公孫賀正待說話,卻聽見劉徹嚴厲譴責的聲音:「罷了!朕何須明察,這個軟骨頭,既是被匈奴俘獲,就該效仿他的祖父,以死殉國,孰料他竟然……」

可司馬遷卻並沒有因為皇上震怒而有絲毫收斂,反而更加激昂地辯解道:「即便是李陵投降,也必有不得已的緣由。況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

司馬遷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沙啞,淚水順著臉頰,打濕了俊美的鬍鬚,滿腔的悲憤割斷了他的語序。

「他……他雖戰敗,然……然對敵之殺傷和摧毀足以昭示天下,即便暫時委曲求全,也是為了日後報答漢室啊!臣乞皇上開瀚海之恩!」

司馬遷緩緩抬起頭看著劉徹,但他沒有從劉徹那裡獲得任何希望,等來的卻是暴怒。

「吳尊何在?」

其實,從司馬遷為李陵辯白時起,吳尊就在御史大夫身後窺視著這一切。

結局是在預料之中的,他明白等待司馬遷的只有詔獄。可是,當劉徹點他的名字時,他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以致回答皇上的話都有點口吃。

「臣……臣……臣在。」

接下來,彷彿一切都陷入了死寂,只有劉徹渾重的呼吸聲敲擊著每個人的心。每個人在這無聲的空間中,似乎心跳聲都被放大了。

當劉徹用冰冷的語言打破這難耐的沉寂時,大臣們的心聲被驚得戛然而止。

「將司馬遷下獄,嚴加審理。」

「誅滅李家,以儆效尤。」

司馬遷的眼前洇出漫天血紅。他被羽林衛押出未央宮的那一刻,仍然倔強地扭頭喊道:「皇上!李陵是冤枉的。」

冬天的腳步循著節氣一步不落地踏上了北海的草原。

先是刀子一樣的冷風一連吼了幾天,接著,大雪覆蓋了枯槁的草地,冰封了湛藍的湖水,匈奴人最難熬的漫長季節到來了。

蘇武一覺醒來,發現爐子里燒的牛糞不知什麼時候滅了,整個穹廬變成一座冰窖,身上似乎裹了一層冰,每一絲毛髮都失去了溫暖與活力。唉!平日里還可以勉強取暖的毛毯,在這樣的日子裡簡直薄如絲絹。

蘇武不再睡覺,在穹廬內來回踱步,舒展筋骨,祛除寒意。

對已在北海放牧一年的蘇武來說,回大漢去,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往手上哈了一口氣,蘇武掀開穹廬的門,禁不住「啊」了一聲。大雪在夢中已讓遼闊的天空與蒼茫的草原渾然一體。他惦記著羊圈裡的十幾隻羊,本能地拿起靠在邊牆的漢節,心中掠過無言的酸楚。

離開長安時,那漢節曾帶給他和平的希望。可一場事變,不但將兩個國家推向戰爭,而且也讓他的回歸變得越來越渺茫。

只有這漢節讓他覺得必須活著,有一天回到長安去,回到皇上身邊去。

蘇武走出穹廬,眯著眼睛看著大雪。想必長安現在也是冰雪覆蓋的深冬了吧,那時候,他和李陵都在侍中供職,每日在皇上身邊參謀政事,幫助皇上整理文書。閑暇之際,兩人還常常外出郊遊。

那一年端陽節,他倆騎馬沿著渭水一路走去。正是渭河漲水的季節,水面浩渺寬闊,他們的思緒回到了屈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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