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念罷美人又北顧

上元節後第二天,劉據接到父皇要他參加次日朝會的口諭。

包桑向他轉達皇上諭意的時候,他正與卜式探討儒學提倡的「君道」與「臣道」。

卜式得知這一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書卷,向劉據表示祝賀:「過了年,殿下就二十四歲了,依理是該參與朝議了。」

劉據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因為父皇的口諭不僅讓他獲得在朝會上建言的機會,更表明了他、當然也包括母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此刻,劉據從心底感謝一任又一任太傅的傳道授業。

儘管他知道母后或許早知道皇上的決定,但他還是滿懷欣喜地希望與母后分享這一喜悅。

他收好書卷,又到後室痛快地沐浴、更衣之後,就登上車駕急匆匆地奔椒房殿而來。

車駕進了杜門,急急行駛。興奮的心情使他不時撩開幔帳,欣賞著還沒有散盡的節味。

春風隨人意,紅萼伴心開。

劉據進了椒房殿,他發現道旁的梅花都開了。粉色的、深紅的、白色的,疏枝橫斜,暗香浮動。春香正帶著宮娥,采了一捧捧鮮花準備回去。她們看見太子,紛紛避在路旁施禮:「恭迎太子殿下。」

「母后可已起床?」

春香笑著回道:「皇后娘娘早已起來,這會兒正詢問昌邑王的功課呢!」

劉據「哦」了一聲,就被在殿內的劉髆瞧見了。他忙轉身打拱道:「太子哥哥到了,為弟有禮了。」

那模樣看上去煞是可愛,眉眼裡都是李夫人的影子。衛子夫臉上充滿溫暖道:「髆兒雖說年幼,卻懂得長幼有序。你們兄弟都流著劉氏的血,只要精誠協力,大漢江山才能永固。」

劉據和劉髆幾乎不約而同道:「謹遵母后旨意。」

衛子夫知道,劉據這個時候來必是有事,遂要春香帶著劉髆出去玩耍。

當殿內只剩下他們母子的時候,劉據忍不住問道:「母后真對父皇與李夫人相聚不計較么?」

衛子夫看一眼劉據,臉色就嚴肅起來了:「為娘雖不信仙人相通,然追思至親是人之常情,你父皇雖貴為九五之尊,卻也是有七情六慾的男子,思親懷愛,何錯之有?更何況李夫人生前,嚴己寬人,德范淑媛,你父皇難以釋懷也在情理之中。」

劉據又道:「看母后剛才與昌邑王親密無間的樣子,倒如己出一般。」

衛子夫就有些不高興道:「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父皇親生。你如此胸襟,將來還怎能心懷天下?」

劉據忙道:「孩兒不是這個意思。」

「是不是這個意思,為娘就不多問了。你不在博望苑中聽書,來這裡有何事?」

劉據的臉色這才有些輕鬆,忙道:「孩兒來是要告訴母后,父皇命孩兒參加後天的朝會呢!」

衛子夫並不意外,說話的語氣也分外平靜:「此事為娘已知道了,正要讓詹事去傳你呢!」

在劉據低頭喝茶的時候,衛子夫眯著一雙鳳眼,細細打量眼前的兒子。當年的童稚小兒,如今已長成一位鬚眉男兒。一剎那間,淚水漫過眼角。

劉據在霍去病府邸對劉徹的衝撞,使她這些天一直懸著一顆心。現在皇上的一道諭旨,表明他已原諒了兒子。

但衛子夫在這時候依然是清醒的。這孩子不僅繼承了她的寬懷雅量,更有劉徹的堅毅和倔強,他們父子之間今後難免不會再發生齟齬。她覺得只有自己才會對兒子說一些別人不便或不敢說的話。

衛子夫放下手中茶杯,目光專註地看著劉據道:「你父皇讓你上朝,是為君為父的關愛,你要細細體會。」

可劉據的回答卻令她很意外:「父皇十六歲時就臨朝理政,孩兒年近而立,才有機會參加朝會,想來十分慚愧。」

衛子夫對兒子的回答多少有些失望,解釋道:「你與父皇境況何其殊異。你父皇如今身骨健旺,雄風依舊。你作為太子,當先學為臣之道,方能漸知為君之道。」

看劉據沒有再爭辯,衛子夫繼續道:「你在朝會上的一舉一動,朝臣們都看著呢!所以,你要小心謹慎,當說則說,不當說要三思斟酌,明白么?」

「孩兒明白了!」

「明白就好!自你表兄與舅父故去後,衛氏一族勢孤力單,也就只有幾位跟隨大司馬征戰的老臣仍在記掛,這一點你務必記住。」

劉據雖然沒有回答衛子夫的話,但她從兒子的目光中知道,他聽進去了。

「好了!你也是有兒子的人了,為娘也不想多說,你回宮後好好想想吧。春香!送太子!」

衛子夫就這樣結束了與劉據的談話。

正月十八,上元節後的第一次朝會在未央宮前殿舉行。

辰時二刻,朝會正式開始。

出使匈奴的左內史咸宣首先出列陳奏,說此次參加烏師盧單于登基大典,他一路所見,匈奴部族之間人心各異,新任單于生性多疑,國勢日衰。他從懷中拿出一封匈奴左大都尉耶律雅汗給皇上的信。

「哦!呈上來。」

打開信札,劉徹的眼睛驟然睜大了,興奮地高聲道:「眾位愛卿!耶律雅汗在信中聲稱,去年雪災降臨草原,牲畜凍死近半,匈奴國內人心不穩。匈奴新主即位後,對異姓部落大肆殺伐,而他之所部,也在征討之列。為保全氏族,他欲殺單于降漢,請朕派兵接應。」

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曾經參加過漠北戰役的公孫賀、公孫敖、趙破奴等將領一時無法應對,可卻把劉徹的思緒從對李夫人的悲愴追念中迅速牽引出來,喚起了他自衛青故去後一度冷卻的雄心。

放下信札,劉徹環顧了一下面前的大臣們道:「如何應對匈奴之變,朕願聞各位愛卿之計。」

話意雖不乏徵詢之意,可石慶卻從皇上亢奮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那種必欲為之的快意,他立即選擇了贊同:「微臣以為,此乃一舉剿滅匈奴的良機。倘若能殺了單于,則北海之地屬漢,我疆域擴展何止萬里?」

與匈奴打過多年交道的太僕公孫賀則道:「匈奴人狡黠多變,不知是不是詐降還很難說,此事還是需要謹慎從事。」

児寬選擇了支持丞相:「元封元年,臣隨皇上勒兵陰山,眼見匈奴大勢已去,匈奴人聞漢軍至而喪膽。因此微臣認為若能策動匈奴內變,不失為滅敵良機。」

趙破奴、公孫敖等人也都紛紛進言:「當年若不是驃騎將軍河西受降,何來今日的武威、酒泉諸郡。左大都尉既然有意降漢,這可是河西之戰後又一次不可多得的機遇。」

這一封來自遠方的信札,讓他們再度看到剿滅匈奴的夙願指日可待。

善於把握臣下情緒的劉徹很滿意廷議的結果,很適時地將大臣們的諫言集中為朝廷決策。

「眾位愛卿!」劉徹揮了揮手臂,正要說話,就聽見劉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來。

「父皇!孩兒有事要奏!」

劉徹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有話盡可奏來。」

劉據向劉徹行了一禮,又提了提氣,像是向劉徹奏事,又像是對大臣們的諫言發表議論,道:「眾位所述皆在策應匈奴左大都尉。然在孩兒看來,此乃匈奴內部紛爭,是其虎狼之性所致。我大漢勞師襲遠,得不償失;其次,我朝多年來對外用兵,以致財力拮据,府庫不濟,為今之計,在休養生息。孩兒懇請父皇,斂兵息戈,外結睦鄰,內倡農桑,則大漢可享國萬世也!」

這一番話如投石擊水,頓時在大臣間引起騷動。大家都很吃驚,太子這哪裡是在談論匈奴之事,這明明是在指責大漢國策,傷害皇上那份敏感的尊嚴啊!而且還是這樣的毫不忌諱!包括丞相和御史大夫在內的閣僚們除了呆望著太子外,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公孫賀情知劉據闖禍了,必然會招致皇上的雷霆之怒。作為衛氏宗族的至親,他暗地為太子捏了一把汗,他悄悄挪到太子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殿下!說話還需謹慎些。」

「謹慎什麼?讓他說!」顯然,儘管公孫賀的聲音很低,但還是被劉徹聽見了。

「哼!」劉徹哼聲中隱含著不滿,「朕風雨一生,倒不如太子明白了!」

公孫賀忙打圓場道:「太子年輕,說話不免欠思忖,請皇上原諒。」

「他還年輕么?朕登基時,比他還小八歲!」

霍光也在一旁勸道:「太子說話爽直,也是率性而為,還請皇上海涵。」

「朝會之上,可以信馬由韁么?」

劉徹乾脆把劉據撇在一邊,面向眾位大臣,話語間明顯地帶了怒意:

「我朝自建元以來,力行新政,南夷咸服,匈奴北遁。遐邇一體,國泰民安,豈是幾句狂言浪語所能抹殺的?太子肆意指責朕,是為不孝;無視為大漢捐軀的英烈,乃為不仁。朕若不是看在大司馬忠貞報國,早就……」

劉徹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口,就看到大臣們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石慶伏地而泣,那眼淚不知含了多少滄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