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上林悲風問心惆

趙周走了,博望苑從此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但劉據總覺得他就在某個角落裡站著,有時候,他讀著讀著,就聽見耳邊有趙太傅與他一起切磋的聲音。

可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面前坐著的是新任太傅卜式。

他也很懷念第一任太傅庄青翟,他從孩童時起,就被他牽著手出入于思賢苑,常常在夢中被他背回宮中。

可這兩個人現在都死在了父皇的刀下,他連送他們最後一程的機會都沒有。

劉據開始厭倦博望苑單調枯燥的生活,他會無緣無故地發脾氣,甚至罷課,這些情況讓卜式感到十分為難。雖說他是太子的老師,可再怎麼說他們之間也是君臣關係,卜式既不能撒手不管,又不能批評太過。

他知道前兩位太傅對太子的影響太深了,他們相繼死於非命,成為太子心中的痛。他不忍看他終日被痛苦折磨。於是,當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冬天到來的時候,他勸劉據到上林苑狩獵,去散散心。

但這個請求,卻遭到了劉徹的拒絕。

劉徹不解道:「你不是年年都隨朕出行么?為何現在又要一個人去?你是太子,怠於嬉戲,豈不誤了正業?」

劉據便說道:「父皇剛剛登基時,就外出狩獵,可孩兒已經大了。」

劉徹就有些不悅:「你怎能與朕比呢?朕那時已主社稷,而你現在還是太子。」

劉據心想,難道父皇讓孩兒永遠做太子么?從庄青翟、趙周到現在的卜式,都不斷提醒他在與皇上說話時,一定要慎之又慎,尤其不能提年齡這個敏感的話題。

一天,當劉據向母后請安時,遇見了進宮的大司馬衛青。在說到皇上沒有恩准他外出狩獵時,他希望舅父能在父皇面前說說話。

第二天朝會之後,劉徹就留衛青到宣室殿,就「酎金案」涉及到衛不疑、衛登一事訓誡了他,要他對兒子嚴加管教。

說到教子,劉徹毫不隱晦對長公主的不悅,他語重心長地對衛青說道:「不疑與登兒乃皇家外甥,倘若不思進取,必有辱大司馬門風。朕的這位姐姐,仰仗自己是皇室貴胄,從來都不知道收斂,朕知道這也讓大司馬為難。」

衛青聽到這些話十分感動,表示回府後一定將皇上的旨意轉達給長公主。接著,他們就將話題轉到了太子身上。

衛青道:「前日皇后召見微臣,適逢太子向皇后請安,臣欣喜地看到,太子這幾年多有長進。」

劉徹放下手中的竹簡道:「朕也有同感,前日他奏請獨行狩獵,朕只是考慮他體力稍弱,因此沒有允准。」

「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愛卿有話不妨直言。」

「依臣觀之,我大漢自立國以來,天子皆是馬上治天下。文帝閱兵細柳,景帝平定七國之亂,陛下運籌帷幄,北擊匈奴。故臣以為,讓太子通過狩獵來歷練武功未嘗不可,這也彰顯我大漢傳統。」

劉徹聽完哈哈大笑道:「朕明白了,大司馬是來為太子說情的啊!哈哈哈!」

衛青忙解釋道:「臣聽了皇上的訓示後有所感觸,因此隨意說來,請陛下勿怪。」

「愛卿之言不無道理,今日愛卿就傳朕口諭,允准他便是。」

劉據從心底感謝舅父為他爭得了這次機會。

現在,當胯下的烏騅馬帶著他在林間穿梭的時候,那種憑虛御風的激情瞬間化為青春的豪氣。在他左邊是太子詹事侯勇,右邊是穿著綠色箭衣的二姐陽石公主。

隊伍奔跑了十餘里地,終於看見一頭掉隊的小鹿被老虎撲倒在地。

它可憐凄涼的鳴叫只持續了片刻,就被老虎咬斷了喉嚨。

機會來了。

劉據的心突突地跳著,拉開了弓,一箭出去,卻因為用力不夠,箭落在距老虎幾尺遠的草叢中。

侯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太子遇險。他情急之間,催馬一縱,越過劉據的戰馬,把太子擋在了身後。就在這時,只聽「嗖」的一聲,陽石公主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那頭老虎的眼睛,那傢伙疼痛難忍,扔下小鹿,朝狩獵隊伍撲來了。

陽石公主心平氣定,第二支箭早已離開強弓,正中老虎的咽喉,一股濃血從虎口噴出,它掙扎了一會兒,氣絕了。

空氣在凝滯了須臾之後,狩獵隊伍中爆發出一陣狂呼聲。

劉據收了手中的弓箭,不無嗔怪地說道:「本宮正要發箭,姐姐卻……」他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內心還是對二姐充滿了敬意。

水衡都尉在一邊奉承道:「以殿下臂力,只要神清氣定,肯定大有所獲的。這次只是第一次,不小心而已。」

有了射虎的經歷,接下來就順多了。日近中午的時候,太子已獵了一頭鹿、兩隻兔子,然後回到了距狩獵區最近的葡萄宮。

水衡都尉在前面帶路,沿著蕭瑟的林間道路走進了宮殿區,才發現這宮殿道路的別緻。在通往殿門的大道兩旁,種滿了葡萄,它婀娜婉轉地盤旋上葡萄架,守望著冬日的林苑。數十個花工趁著天暖,正聚精會神地修剪著果枝。

劉據感興趣地問道:「這些養花、養鹿之人是從何而來的啊?」

水衡都尉回道:「微臣是後來才來此任職的,不大清楚。據說這是三十多年前,皇上到苑中狩獵,要天下貧戶都來苑中養鹿、養馬,衣食悉由朝廷供給,殿下現在所見的乃他們的後人。」

「哦!」劉據應了一聲,他無法想像年輕的父皇,在上林苑的那個秋夜裡,以怎樣的胸攬天下,怎樣的心懷黎民,做出了如此英明的決斷。

前面是一段粉牆迴廊,過了迴廊,就是宮門了。

劉據遠遠地看見霍嬗和兒子劉進在門口玩耍,他頓時忘記了一路的疲累,把馬韁交給侯勇,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劉進也發現了父親,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口齒不清地喊道:「父王!父王!」

相比之下,霍嬗顯得懂事多了,他很笨拙地上前跪倒在地道:「霍嬗參見太子殿下!」

想著這孩子一出世就沒有父親,太子心頭不禁一陣酸楚,趕忙上前抱起霍嬗道:「好孩子,這又不是在宮中,叫舅父就行了。」

「快下來!」陽石公主從劉據懷中接過霍嬗,正色責備乳母道,「你怎麼可以讓太子殿下抱孩子呢?」

劉據看了一眼陽石公主說道:「是本宮要抱的,不關她的事。」

乳母這才敢從陽石公主懷中抱過孩子,可霍嬗就是不願意離開母親的懷抱。

看見太子和公主進了殿,正在敘話的衛長公主劉嫣和史良娣都站了起來:

「殿下回來了?」

「哦!」劉據把兒子遞到乳母懷裡,洗漱完畢,姐弟們就在輕鬆的氛圍中敘話了。

劉據問道:「大姐你怎麼不去狩獵呢?」

劉嫣臉上便泛起了幾朵紅云:「殿下明知本宮不習武功,偏偏又問,不是取笑本宮么?」

史良娣生性溫婉,忙在一旁打圓場道:「殿下哪敢取笑姐姐呢?自家姐弟,說說趣話,解個悶罷了。」

這時,陽石公主也洗漱完畢,出來掩口笑道:「想來當初姐夫也是馬上取匈奴首級的將軍,姐姐怎就不喜歡刀馬呢?」

劉嫣臉上就有些不悅:「本宮哪裡有妹妹的天分呢?本宮只知道皇家公主該習禮儀,知春秋,整天打打殺殺的,哪像個女兒家?」

「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在姐姐眼裡,妹妹就不是一個女兒身嗎?」

「呵呵,你不是大司馬的夫人么?」

「你!……」陽石公主的淚珠兒就掛在了眼角。

霍去病已去了八年了,這八年來,她尤其不能聽的就是別人拿霍去病說事,那是她情感之殤。

劉據看著姐妹倆這樣言語針鋒相對,心裡很不是滋味,道:「你們這是怎麼了?宮闈深深,平日里見不著面,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了,卻是這樣話不投機,若是母后知道了,不知道有多傷心呢?」

兩個先後失去丈夫的女人這時都感覺到剛才的話有些過分。

「都是妹妹不好,一時衝動,請姐姐寬恕。」陽石公主先道歉道。

「妹妹……」

史良娣總在這時撿舒心的話把大家的心往一塊兒捏:「兩位姐姐如此甚好!人生苦短,雖然珍餚美味終日滿腹,但不如日日愉悅相伴啊!」

說著話,水衡都尉進來稟奏道:「酒菜已經備好,請太子和公主用膳。」

「請太傅、詹事一同用膳吧!」

菜肴很豐盛,每個人的面前都擺著上林苑產的肉類、菜蔬。中間還放著一盆蒸豚,右首一盆烤鹿肉,左首一盆黃口——用上林苑蓄養的雛鳥烹制而成,另外席間還不斷輪番更換,酒也是苑中釀造的酹酒。

隨著鼎鍋的升溫,酒香滿庭,驅走了初冬的寒意。水衡都尉格外殷勤,不斷地敬酒勸飲。酒過三巡,太子的臉漸漸地潮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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