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衛青抱愧念忠魂

前邊是李廣的靈柩,後面不遠就是押解趙食其的囚車,他們就像兩塊石頭,重重地壓在衛青的心頭,讓他透不過氣來。

從得知李廣自刎的那一刻起,衛青的心緒就陷入極度的煩亂。的確,他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一個結局,他多麼不願聽到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用搏殺匈奴的劍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捧著李廣遺書的手顫抖了,及至他親赴李廣軍營,看到他的部屬哀聲動地的樣子,他那難言的折磨就從心底生起,迅速地籠罩了整個身心——是不是從一開始自己就錯了?

不!自己沒有錯,錯的是他們,他們為什麼不尋找熟悉地形的人擔任嚮導呢?在回朝的路上,他不斷尋找理由為自己開脫,可每一條理由都讓他覺得蒼白無力。

還有,那些沿途百姓為李廣送行的情景,不斷地在他眼前出現。

大軍越過長城進入上郡的那個正午,靈車剛到膚施城,眼前彷彿是漫天飛雪的世界,城頭上,白旗迎風飄蕩,白綾凌空飛舞;

街道兩旁的樹木上,掛了白色的絲絹;

身著玄甲、頭裹白布的將士和素衣素服的百姓,跪滿了一條街,痛哭的聲浪從城門口一直延續到太守的府門前。

「李大人!您醒醒,看看膚施百姓再走啊!」

「李老將軍!您死的冤枉啊!」

一位老者拉著自己十歲的孫子,撲到李廣的靈柩前,撫著靈車,一聲接著一聲喊得人心碎:「李將軍!您還記得么?孩子他娘就是您從匈奴人手中救出來的啊!」

老者拉過孩子,讓他給李廣磕頭,孩子的頭在地上磕得「咚咚」直響,可老者還在那裡訴說:「孩子長大了,可您卻走了,李將軍……」

有幾位士卒上前扶著老人離開,可是那哭聲卻讓衛青十分感慨,一個活在百姓心中的人,不容易啊!

這時候,有幾位士卒捧著上好的酒菜,匍匐來到靈車前,噙著淚的呼喚聽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老將軍!您生前帶兵打仗,士卒不飲水,您不先飲;士卒不食,您不先食。今天,我等備了酒菜,您就吃點再上路吧!」

老實說,這種情景讓衛青內心有些不舒服,他也曾想過驅散百姓和將士,可最後還是忍住了,他怕激起眾怒,到時局面不好收拾。

「一切很快就會過去,隨他去吧。」

那酒香隨風飄向長空。忽然有人驚呼道:「看!老將軍飲酒了。」人們紛紛抬頭,就見雲端上一位老將軍舉杯暢飲,爽朗的笑聲如雷貫耳,從九天落到膚施城。

等到人們膜拜完畢,抬頭再看,除了幾片雲彩,什麼也沒有。

百姓們斷定老將軍的靈魂沒有走,他一直在跟著漢軍的步伐。

那一夜,從上郡太守的宴席上回來後,衛青獨自一人坐在案頭,反覆讀著從事中郎擬定的奏報,久久不曾睡去。

功勞簿里沒有李廣的名字,事實上也不可能希圖朝廷給他個什麼。可白天百姓和將士祭祀的情景卻讓他不得不問自己,究竟什麼是功勞?老百姓心中的李廣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從進入侍中到擔任典護軍,從組建期門軍到成為朝野注目的大將軍,皇上對他的封賞不可謂不重。以他的年齡得到的名譽是李廣一生都沒有得到的。

可與李廣相比,他覺得總缺了什麼。是什麼呢?是老百姓的那份愛戴,是在百姓心中永遠抹不去的那一份尊敬。

有些人死了,卻活在百姓的心裡。

越是靠近京都,他就越覺得自己鑄成了今生都不能安寧的大錯。而這錯,從他強令李廣分道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

關於李廣自刎的消息,他早已奏報朝廷。他只是不知道,皇上對這件事情怎麼看。

大軍到達池陽時,屬下的人稟告說,朝廷在獲知李廣的死訊後,以六百里加急催促李敢回朝料理喪事。

他不知道該怎樣地面對李敢。顯然,他的任何解釋都無法排解李敢的一腔疑竇。

唉!他一定把這個仇記在了自己身上。

衛青長嘆一聲,睜開了眼睛。車駕已經上了橫橋。進入八月,渭河的水量大了許多,寬闊的水面看上去讓他有些頭暈,莫非渭水也在為李廣嗚咽?

他很快發現,因為李廣的死,朝廷沒有舉行如河西大捷那樣盛大的班師儀式。

橫門前列隊迎接的是朝中的重臣:李蔡、張湯、汲黯和李息等。他們峨冠博帶,衣冠楚楚,沒有任何弔唁的跡象。

在九卿的行列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一身有異於其他臣僚的素衣,那不是李敢么?在他的身旁,還站著一個穿著孝服的青年,那又是誰呢?哦!他記得李廣曾說過,他的大兒子李當戶身後留有一子,叫李陵,想必就是他了。

距離太遠,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運載靈柩的車駕靠在橫門外偏右的空地上,仍然由從事中郎率領著李廣生前的衛士守護,而趙食其的囚車還在橫橋以北。

衛青走下車,率領公孫賀、公孫敖、曹襄與李蔡、張湯等人一一相見,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樣的笑臉:

「大將軍辛苦了。」

「大將軍鞍馬勞頓。」

可當他來到汲黯面前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張冰冷得沒有表情的臉。

他並不計較這些,他這些年是汲黯看著走過來的。

連皇上都讓之三分的汲黯在衛青眼中更是奉為上賓的長者。因此,不管汲黯如何冷若冰霜,他依然是尊敬和禮遇。

他鄭重地向汲黯打拱作揖問道:「內史大人這些日子可好?」

「面對老將軍亡靈,大將軍真以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上的賞賜么?捫心自問,大將軍可有愧乎?」汲黯不答反問道。

衛青的臉騰的一下從額頭紅到了耳根,剛才的笑容就僵直在臉上。他不敢面對汲黯那雙犀利的眼睛。

好在這時候,李蔡說話了:「大將軍衛青、驃騎校尉李敢接旨!」

「皇帝詔曰:大將軍衛青出定襄,趨漠北,擊匈奴有功,然單于逃脫,難辭其咎,不賞,即任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允之士,約輕齎,絕大漠,涉獲單于章渠,以誅北車耆,轉擊左大將雙,獲旗鼓,歷度難侯,濟弓盧,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瀚海,執訊獲丑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師率減什二,取食於敵,卓行殊遠而糧不絕。以五千八百戶益封驃騎將軍。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屬驃騎將軍,會興城,不失期,從至檮余山,斬首捕虜二千八百級,封博德為邳離侯。北地都尉衛山從驃騎將軍獲王,封為義陽侯。從驃侯趙破奴、昌武侯趙安稽從驃騎有功,益封各三百戶。漁陽太守解、校尉李敢皆獲鼓旗,賜爵關內侯,解食邑三百戶,李敢二百戶。校尉自為爵左庶長,李敢襲任郎中令。欽此!」

「這詔書肯定是李蔡幫皇上字斟句酌寫的。」跪在地上的衛青想。

詔書中的言辭很符合皇上的性格。批評衛青唯一的錯誤就是讓單于走脫,而李廣之死,詔書里連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可他聽得出來,李敢繼任郎中令,無異於曲折的指責。

衛青透過這些文字,嗅到一種令他憂慮的信息:因為霍去病的崛起,他正在淡出皇上的視線。

自大漢立國以來,還沒有出現過的兩人共掌兵權的現象,而皇上卻開了先例,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憂慮以致讓他沒有聽見李蔡要他謝恩的聲音。

「衛青謝恩。」

「衛青謝皇上隆恩。」他倉促地回答道。

耳邊傳來唏噓抽泣的聲音,他悄悄地看了一下,李敢的膝下被淚水濕了一大片。

接下來,就是迎接李廣的靈柩回府。這個由李蔡主持,既代表朝廷的意思,又屬於李氏家族的私事,那些與此事沒有多大關係的大臣,三三兩兩的都驅車回府了,只有衛青、汲黯留下來與李敢一起料理後事。

這種冷清使李敢壓抑了許久的悲憤如決了堤的河水,嘩嘩地傾瀉而出,他一下子撲到李廣的靈前放聲大哭道:「父親!孩兒來迎您回家了……父親呀,您告訴孩兒,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父親,您死得冤枉啊!」

跪在李敢身旁的李陵,哭聲帶了怨氣:「爺爺!請您告訴孫兒,是何人害了您?孫兒要替您報仇!」

衛青和李蔡都很尷尬。

李蔡與李廣,這對從隴西走出的同族兄弟,因為政見相左而平素很少來往,何況這是一個十分棘手敏感的難題。

兩個大司馬的設置,對衛青甥舅來說,榮耀光華,而這卻意味著外朝的權力進一步縮小,他今後的仕途更多了風險,他不能不小心。因此,對李陵的哭訴,他表示了有度的不滿。

「陵兒糊塗!戰場情勢,因時多變,生死難料,何況你爺爺乃自刎而死,朝廷不追究已屬萬幸,你何由遷怒於他人呢?」

李陵可不管這些,年少氣盛的他滿心瞧不起面前的這位族祖。

「大爺此言,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