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公主傷別痛陽關

伊稚斜仰起脖子,喝完銀碗里的最後一口酒,就聽見穹廬外響起了馬蹄聲。

是誰在這個時候來單于庭呢?又會帶來怎樣的消息呢?

「單于在么?」他聽出來了,是左屠耆王的聲音。他在這個時候來,一定是前線有了戰事。

「王爺,單于正在裡面喝酒呢!」

「那你去通報一聲!」

伊稚斜沒等衛士傳話,就對門外喊道:「不用通報,你直接進來好了。」

左屠耆王撩開門帘,就聞到滿屋的酒氣。

伊稚斜招了招手,讓左屠耆王坐到自己的對面,他又吩咐下人呈上馬奶酒,又撕了一塊牛肉遞給他道:「來!陪寡人喝一杯。」

左屠耆王把牛肉放回面前的銀盤道:「單于真就這樣終日泡在酒里么?」

伊稚斜苦笑道:「不然又能怎樣呢?前方戰事不順,寡人心煩。」

左屠耆王道:「眼下煩心的事又來了。」

伊稚斜立即睜大眼睛問道:「漢人又來了?」

「正是!邊境細作來報,近來漢朝軍隊調動頻繁。」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張羊皮道,「來自長安的消息,漢皇對自次王所謂漢軍不能橫渡大漠的預言很不以為然,很可能要發動對漠北的攻擊。」

「好啊!寡人秣馬厲兵,就為了這一天。你說說,這仗該怎麼打?」

「此一時彼一時也,今日匈奴軍力已遠不如當年。河西之役,漢人以萬人勝我數十萬人,軍中恐漢心理十分嚴重。」

伊稚斜擺了擺手道:「別繞圈子,你就說如何打吧!」

左屠耆王心中有些失望,這個伊稚斜啊!這麼些年了,怎麼還是這樣急功近利呢?

「臣以為,還是召集各部王爺和大臣們到單于庭商議之後再定。」

「唉!你也聽他們的?看看那些王爺們,一個個腦滿腸肥,一提起漢軍就渾身打顫,還指望他們為國雪恥嗎?」伊稚斜忿忿道。

左屠耆王道:「不管怎樣,單于都該讓臣下知道戰與不戰的利害!」

其實,漢軍要在漠北打仗的消息,趙信知道的並不比左屠耆王晚。他毫不懷疑這種可能性,經過河西之役,戰爭的主動權已由匈奴這邊轉到了漢朝那邊,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因此,在五天後的單于庭議事會上,當其他人要求打仗的呼聲喊得震天響的時候,趙信坐在一個角落一直沉默不語。這很快就引起了右大將呼韓昆莫的注意。

「自次王怎麼不說話呢?有何破敵的良策,為何不陳奏單于呢?」

趙信依舊低著頭,只管喝著奶茶。

但是,呼韓昆莫的話卻把大家的目光轉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是啊!自次王在漢多年,總該對漢軍的虛實有些了解才是。」

「自次王為何沉默不語呢?莫非也是畏懼了么?」

「哈哈哈……」單于庭里瀰漫著譏諷的大笑,趙信臉上一陣陣發燒。

儘管單于把親妹妹嫁給了他,但他還是能感覺得到人們眼中的輕蔑和冷漠。

匈奴人對投降變節的人向來是視為異類的。

六年了,只要太陽從東方升起,他就註定要經受這種被瞧不起的折磨。

只有在夜裡,擁著可西薩仁入夢的時候,他的心才會獲得一份安穩的棲息地。

可現實是嚴酷的,他可以對別人的蔑視置之不理,但他不能不回答單于的問話。

「單于,臣正在思慮這話該怎麼說才好呢!」

「你有話就說,猶豫什麼?你不說出來,寡人又怎會知道自次王的想法呢?」伊稚斜佯裝大度道。

趙信站起來走到穹廬中央,看了看眾位大臣道:「各位以為如果開戰,我軍勝算的把握有幾成?」

看著大臣們愕然不語,趙信接著又把第二個問題說了出來:「敢問諸位王爺和將軍,目前對於匈奴人來說,是守土重要呢,還是進攻重要呢?」

「你這話就等於沒說!當然是守土重要了,可不進攻又如何拒敵於家園之外呢?」左屠耆王反問道。

「問得好。」趙信踱著緩慢的步子又道,「在長安時,臣曾熟讀過《孫子兵法》,那裡面說,能自保方可言勝敵。依臣看來,我軍與漢軍決戰的時機已去,為今之計,當以自保為要!」

伊稚斜打斷了趙信的話道:「你就說該如何應對吧。」

趙信環顧了周圍一雙雙盯著的眼睛,仍然心存躑躅,吸了幾口氣,一副要說的樣子,臨了又咽了回去。

伊稚斜氣就不打一處來,怒道:「自次王怎麼了,說話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你要急死寡人么?」

左右屠耆王和左右骨都侯也都動了氣,紛紛埋怨趙信故弄玄虛,蠱惑人心。

沒辦法,到了這個分上,趙信不得不把埋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單于。臣聞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

「什麼意思?」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既要保存自己,又要戰勝敵人,就必須內修政治,邦交謹慎,確保法紀。而自保之法不僅是打仗,也可開邦交啊!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重開和親之議乃自保之上策。如此一來,漢軍斷無出兵理由,而我軍也可蓄積力量,以圖重新崛起。」

這話一出口,立即在大臣之間引起軒然大波。眼看左右屠耆王、左右大將「刷」的抽出腰間的戰刀。呼韓昆莫更是橫眉冷對,用明晃晃的刀尖挑著趙信的領口,冷笑道:「本將倒要剖開你的心看看,到底是黑是紅,為何幫漢人說話?」

這原本就是趙信預料中的結果。他緊閉雙眼,五內下沉,等待著單于的判決。他沒有為自己的言語而後悔,只是如果今天一定要死,那沒能夠見上可西薩仁一面就是他唯一的遺憾了。

他平靜地傾聽著周圍的動靜,多希望此時伊稚斜能理智地思考他的諫言,做出明智的選擇。

單于庭里靜極了,人們的喘息聲都可以清晰地聽出節奏。冥冥中,趙信聽到了死神走近的腳步聲,他的血在凝固,腦子裡一片空白。

大臣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伊稚斜,他緊緊地揪著粗壯的鬍鬚,看著陽光一縷縷地在天窗上悄悄地移動。

老實說,趙信關於重開和親的諫言,讓他的思想在一瞬間出現了停滯。隆慮閼氏死了才剛剛幾年,和親這個詞對他來說好像恍若隔世,太久遠了。

他知道劉徹與隆慮閼氏的感情。在這筆債還沒有償還,而漢軍處於優勢的情況下,重開和親之議是多麼的不現實。

隆慮閼氏自刎之後,娶漢朝女人做閼氏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願望。他一想起軍臣單于與隆慮閼氏在一起的情景,就妒火中燒。

他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看見像隆慮閼氏那樣美麗的女人走進草原了。可這個趙信,偏在這個時候提出重開和親之議,他內心很清楚,現在談和親,無異於投降。

他也清楚,留下趙信,也會為今後留下一條後路。

伊稚斜的習慣是,在做出重大決定之前,總要不斷地摸摸掛在耳朵上的巨大耳環,如果反覆在耳環上摩挲,那就證明他是舉棋不定。

決定命運的舉動出現了——伊稚斜的手離開了銀碗,移到了胸前。大臣們有的屏住呼吸,有的喜形於色,有的翹首以望,趙信雖然閉著眼睛,他有一種預感,決定生死的時刻到了。

「趙信亂我軍心,本當斬首,寡人姑念其初犯,從輕發落,令其閉門思過。」

伊稚斜站了起來,野狼般的眼睛掃視了一下面前的大臣們,濃重的鼻音在穹廬內盪起嗡嗡的回聲:

「各位王爺、將軍!從來沒有主動把頭伸進狼口中的羊,匈奴人沒有拿祖土送給別人的習慣。漠北是我大匈奴單于庭所在地,是祭祀太陽神的聖土,是我們世代生息的地方,怎能拱手送給漢人呢?我們先後丟了河南、河西和漠南,這都是寡人的錯。寡人愧對列祖列宗,今天當著眾卿的面,寡人斷髮代首,向列祖列宗謝罪!向太陽神謝罪!」他說完就「嗖」的一下割下一縷長發。

「這次漢軍來攻,我匈奴軍民務必嚴陣以待,同仇敵愾。若再言和,就跟此發一樣。」伊稚斜率先衝出穹廬,面東而跪,「偉大的太陽神,保佑匈奴人戰勝漢人吧!」

單于的話在諸王和將軍們心中掀起一陣颶風,他們憑著一腔熱血,當著太陽割下自己的長髮,從心底發出怒吼:

「誓與單于共生死!」

當主戰的情緒在匈奴的大臣間蔓延的時候,趙信再也不提和親的想法。

趙信並沒有改變對決戰前途的憂慮,他回到穹廬,已冷汗淋漓,人一下子癱倒在地了。

「夫君這是怎麼了?」

美麗的可西薩仁支走了身邊的女奴,將趙信緊緊抱在懷裡。

「夫君!說話呀……夫君……」可西薩仁哭出了聲。

「差點見不到夫人了。幸虧單于聖明,我才能再看到你。」趙信伸出手拂去妻子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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