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干戈化帛定河西

元狩二年的五月,關中平原灑下八百里金色,渭渠的漕運進入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專供太子劉據讀書的博望苑也終於落成了。李蔡不失時機地奏請劉徹到苑中巡察。

博望苑是繼觀象觀之後,李蔡的又一得意之作。雖然在冊立太子大典以後,少府寺就抽調了京城的能工巧匠施工,但是李蔡還是時不時地要到工地看看,對這樣一件關乎王朝承繼的大事,他是絕不會讓別人插手的。他不在乎汲黯、司馬相如以及東方朔這些人怎樣看?他們再怎樣反對,但是為太子建一座用來讀書和會見賓客的苑囿,他們也是絕不敢有任何微詞的。

他想起汲黯攪亂了皇上的觀象觀之行,現在依然耿耿於懷。

「倨傲不羈,目無君長,烹之可矣,梟首可矣。」他在心裡罵著汲黯,緊追隨著皇上的腳步。

博望苑建在西城偏北的金城坊一帶,地址是皇上選的。這裡距長樂宮不遠,卻又有一段距離,太子在這裡讀書交友,既可以隨時在父皇、母后身邊,又可以有自己的獨立環境。皇上希望從太子幼年起,就培養他獨立主政的能力。

博望苑的面積較之當年的思賢苑大了許多,從大門進去,蕭牆後是一巨大的花壇,裡面栽了臘梅、牡丹、木槿等各類花草。轉過花壇,八所廳堂便錯落有致地坐落在那裡,它們的功用也是不一樣的,或讀書、或演武、或對弈、或撫琴等。另外,還專門建了客館,以備太子稍長之後招徠門客。

劉徹注意到,蔥鬱的樹木雖然環著各個堂廡而種植,卻與房舍保持了一段距離,李蔡就此奏請說,林木不宜離堂廡太近,這是為太子安全計。因為秦始皇曾在蘭池宮遇盜,就是因為樹木離房舍較近,掩飾了刺客的蹤跡。劉徹覺得這李蔡雖不及公孫弘熟稔儒學,辦事卻要細密多了。

「皇上!請這邊走。」李蔡在前面引路,來到了一座廣廡高軒的廳堂。大家跨進大門,但見四壁排著整齊的書架,上面陳列著諸子百家典籍,層層疊疊,「此為專供太子閱讀,用一年的時間,由太常寺專指定博士校勘、評點、抄寫的。」

劉徹將典籍放回原處,點了點頭道:「愛卿此舉功德無量,校勘正誤,撥亂指謬,不僅於太子有益,也防止了百家典籍因為抄本混亂,謬誤流傳,誤人子弟。你可以讓太常博士們依據這個本子,繼續抄寫,發往郡國,供各地賢良研讀。」

「諾,臣即刻安排。」李蔡說著話,心裡對劉徹的情緒已經掌握了八九分——皇上興緻很好,只要皇上高興,別人就奈何不了他。

走出廳堂,大家遠遠地看見從後花園走來一群人,原來是劉據和他的老師石慶和庄青翟,他們聽說皇上到了,急忙出來接駕。劉據看見父皇,急忙上前參拜。劉徹微微頷首,要他們平身,說完就拉起了劉據的手。

被父皇牽著手,這一情景在劉據幼小的心靈中,似乎僅有那麼幾次。當劉徹的體溫從指間緩緩流向他的手掌時,劉據覺得他就是一個父親,而不是坐在朝堂上的皇帝。他多麼希望父皇什麼話也不說,就這麼永遠地牽著自己。

但是,劉徹的手就在他的殷殷期望中撒開了,站在面前的依然是那個指點江山、讓他畏懼的皇帝。

劉徹嚴肅地對兒子和他的老師們說道:「為你建博望苑,是要你養心、修身,然後擔當治國平天下之重任。二位愛卿負道德教化之重任,不可因其是太子而放縱,不然不僅有失朕望,於國尤其有害。」

石慶和庄青翟忙回道:「皇上聖意,微臣謹記在心,不敢疏於職守。」

「近來你都讀些什麼書呢?」

「父皇……」劉據正要回答,目光卻瞅著劉徹的身後道,「舅父來了。」

劉徹回頭看去,果然衛青向這邊走來了——邊關有報,無論晨昏旦暮,都要隨時稟奏,這是劉徹對大臣的要求,衛青找到這裡來,必是急事,他便再也沒有心思在博望苑漫步了:「大將軍急至,必是邊關事急,你且隨太傅、少傅到廳堂讀書,朕改日再來問你。」

只是李蔡有些失落,兩次陪同皇上都是讓邊報給攪了。

「謝父皇。」劉據退到一邊,這才發現身上都驚出一身冷汗。再看看身邊的兩位老師,面色蒼白,越發讓他感到了父皇的威嚴。

在回書房的路上,劉據的心裡疑團越來越重,難道坐上皇帝的寶座,就是為了讓人怕么?若如此豈非成了孤家寡人?回到書房,掩上廳堂的門,劉據終於憋不住了,問道:「敢問兩位老師,父皇果真如此地令人畏懼么?這樣累不累呀?」

他原本是想從兩位老師這裡獲得答案的,孰料石慶和庄青翟聽了這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臉的恐懼道:「殿下!此話千萬不敢再說,傳將出去,老臣就沒命了。」

劉據趕忙扶起他們道:「老師不必這樣,本宮不說就是了。」

這樣的皇上,寧可不做。劉據在心裡想,嘴上卻說道:「還是請太傅繼續講《論語》吧。」

劉據心不在焉地拉開面前的竹簡,就聽見隔壁演武廳傳來劉徹的怒吼聲:「李廣老邁,張騫誤國,公孫無能,朕要殺了他們以謝天下!」

劉據「激靈」地打了一個顫,書就溜到了地上。

「太傅!」劉據撲到石慶懷中驚道,「太傅!父皇怎麼了?那麼大的脾氣,本宮……害怕……」

「殿下!有老臣在,有老臣在。」石慶抱著劉據的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表達自己的心境,這是他和庄青翟自擔任老師以來第一次看到太子如此懼怕皇上,他的心頭油然地生出莫名的擔憂——太子如此懦弱,怎麼能夠……這本不是一個臣子應該有的念頭,他們不敢再往下想……

劉徹抬起頭,向身邊的包桑問道:「你說說,他們……他們與匈奴打交道多年,怎麼就不如一個初戰即勝的霍去病呢?傳朕旨意,張騫坐留遲候期、公孫敖坐行留不與驃騎會,交廷尉詔獄審理。李廣雖有功,然損失將士三千,功過相抵,無賞。驃騎將軍霍去病益封五千戶。」

但是衛青很快用另一個十分驚人的喜訊沖淡了劉徹因為東線戰役失利帶來的煩惱:「遵照皇上的旨意在朔方郡築城的大行李息飛報朝廷,說渾邪王和休屠王在霍去病軍的猛擊下,遣使前來商談降漢事宜,因此事關係重大,他不敢妄自做主,上奏朝廷,請皇上定奪。」

劉徹看著奏章,沉吟良久才問道:「二位愛卿以為渾邪王和休屠王是真降還是詐降呢?」

李蔡道:「匈奴人向來狡詐多變,往往以詐降作為緩兵之計,依臣之見,與其撫之,毋寧擊之。賴皇上聖明、驃騎將軍神力,一舉掃滅河西殘敵,免除後患。」

「那依愛卿之見如何?」劉徹問衛青。

「丞相所慮,不無道理。然兵法云:『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我大漢進軍河西,非為取敵首虜,而在以全策爭於天下,現匈奴渾邪王和休屠王來降,正合聖意。臣以為,宜順勢為之,以聖德撫之。」

「倘若中途有變呢?」李蔡問道。

「丞相問得好。此事朕已考慮過,為以防萬一,朕命霍去病率軍受降。倘彼真降,朕將厚待之。倘彼心懷叵測,盡可滅之。」

「皇上聖明!然渾邪王乃蠻夷胡人,豈可封賞太重,恐朝野……」李蔡擔憂道。

「哈哈哈!丞相何以如此小氣?以萬戶之與河西相比,孰大?以區區封賞之與大漢江山相比,孰重?想來愛卿不難估量。」劉徹轉身面對牆上的匈奴全圖,抒發自己的情懷道,「朕就是要告訴伊稚斜,大漢照樣可以讓河西牛肥馬壯,羌笛牧歌。士可以為國儘力,民可以安居樂業。」

李蔡不由得有些尷尬,心底生出幾分惶恐,暗暗埋怨自己這次為什麼就沒有揣摩透皇上的心思。

不僅是李蔡,就是衛青也感到震驚。他想到前年夏日,他們曾在未央宮的一番談話,皇上當時就引了司馬相如和庄青翟「遐邇一體」的話來描繪他心中的天下一統。那時候,河西尚在匈奴人手中。他原以為這不過是皇上的一種設想,孰料今日皇上言出即行,相比之下,自己倒顯得有些遲鈍了。

可他們還是沒能跟上劉徹高速旋轉的思維,就在李蔡選擇恰當的說辭之時,劉徹的思緒早已轉到戰後的賞罰上去了。一提到霍去病,他立刻眉飛色舞,喜上眉梢,話也就多了:「朕要在京城為霍去病新建府第,為他擇定佳偶,早日完婚。大將軍當年初勝匈奴時,已過弱冠之齡!可霍去病呢?年僅十九歲啊!真乃天降大才於我大漢矣!」

劉徹只顧自己在思想里縱馬徜徉,根本沒有顧及到李蔡尤其是衛青的感受,及至發現只是自說自話,而兩位重臣沉默聆聽時,便忽然地知道了其間的不妥。

「哈哈哈!」劉徹走到衛青面前,「霍去病不是愛卿的外甥么?他能有今天,皆仰賴於愛卿的言傳身教啊!」

李蔡急忙趕在衛青前面說道:「大將軍育才有功,然依臣看來,還是皇上慧眼識才。皇上知人之明,勝於堯禹;善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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