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雅汗卻帶回了讓他陷入憂慮的消息。
耶律雅汗告訴他說,漢皇對伊稚斜逼死隆慮閼氏表示了極大的憤慨,要他轉告大單于,漢廷不會善罷甘休。
對自次王的背叛,漢皇尤其憤怒,他發誓要用匈奴人的血祭奠漠南之役中死難的將士。
依照往年的慣例,在立後或者冊立太子這樣的大典上,曾與大漢有幾代和親歷史的匈奴國,總是被典屬國安排在晉見的最前面,可今年卻排在了最後,甚至連匈奴使節的名字都沒有提,這讓他蒙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如果不是衛青、霍去病的節節勝利,他們能如此輕慢么?
這說明了什麼呢?這說明劉徹對匈奴的戰爭將會因為衛青甥舅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是的!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這個聲音一直在趙信的心頭迴旋,他彷彿聽見長安妻兒的呻吟。
趙信太了解劉徹的性格了,他可以對堅韌不屈、死在漢軍刀下的匈奴將領撫恤厚葬,卻絕不能容忍任何背叛。
他也太熟悉漢律了,一場巫蠱案就有近萬人人頭落地。何況他還是一個匈奴血統的將領呢——他的頭顱隨時都有可能被懸上長安東市的高桿上。
趙信的心裡亂極了,他甚至沒有聽見耶律雅汗的告別,只是茫然地看著使者遠去的馬隊發獃……
冥冥間,他覺得臉頰有些酥麻,抬頭看去,原來是一支馬鞭輕輕地抽在他的臉頰上。
他現在的妻子、伊稚斜的妹妹、美麗溫柔的可西薩仁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身後,正用一雙調皮的眼睛看著他。
「夫君在想什麼呢?」可西薩仁一點也不像她的哥哥,她黑灰色的眼睛幽深得像北海的湖水,「今天天氣這樣好,夫君為何不到草原上騎馬賓士呢?」
趙信現在還有什麼心思呢?可他抵不了那雙眼睛的魔力,他不由自主地上了馬,可西薩仁狠抽一鞭坐騎,兩匹馬便朝著天邊飛馳而去。
衛隊立即緊緊地追了上去。
可他們卻招來了遠遠的呵斥:「回去!你們給我回去!」
很快,他們在衛隊的視野里濃縮成兩個小黑點,漸漸地融進草原的深處。
趙信和可西薩仁來到了余吾河畔,清得能看見水底的余吾河靜靜地流向遠方,駿馬還沒有收住它疾馳的腳步,可西薩仁就急不可待地伸手一拉,兩人頓時就滾到草原柔軟的胸膛上。
太陽、藍天、白雲讓匈奴公主的春心漫過趙信的身體。
他們忘情地摟抱著,從土丘上一直滾到河岸的水草邊,可西薩仁的朱唇緊緊地貼著趙信的臉頰,舌尖在這個雄健的男人的口內來回蠕動。
她明白,男人的雄風需要女人的大水去激蕩。
她趴在趙信身上,一雙手卻緊緊地勾著他的脖頸,期待著颶風裹挾她的時刻。但她沒有從趙信的眼裡看到任何激情時,她全身的熱流迅速冷卻了。
「夫君有心事么?」可西薩仁從趙信身上爬起來,有些灰心地問道,「有什麼不可以對我說的嗎?」
「我可是你的女人啊!」
「夫君不愛我了,夫君心中有了別的女人。」可西薩仁從草地上爬起來,去拿丟在一旁的馬鞭,示威似的在趙信面前搖了搖,「匈奴女人的眼中是揉不進沙子的。」
趙信起身走到她身邊道:「生氣了?」
可西薩仁後退一步,揚起鞭子叫道:「別過來!說不清楚,你就別過來!」
「耶律雅汗大人從長安回來了。」
「那又怎樣呢?」
「漢朝的皇上對單于殺了隆慮閼氏怒不可遏,發誓要血襲匈奴呢!」
「那又怎麼樣呢?這裡是漠北,距長城還遠著呢!」
「也許那個皇帝正籌劃著一場漠北戰事呢!」趙信一想到這裡,頓時眉宇就蹙郁凝結了,「要知道,我手中可是沾了三千漢軍的鮮血啊!若是兩國開戰,衛青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我。」
「那又怎樣呢?夫君本來就是匈奴人,回歸故鄉不是應該的么?」
「是的!我是匈奴人。」趙信吹了一聲口哨,坐騎很快就來到面前,他牽了馬韁朝回走,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可西薩仁說的。
「可那樣的回歸在漢皇看來,就是叛國,就是犯下了誅滅九族的大罪。你不了解漢皇,他甚至不能原諒在作戰中無功而還的將軍,他最恨的就是背叛了。」
可西薩仁沉默了,夫君的一番話讓她的心一下子變得憂鬱起來,她拉著馬緊走兩步,與趙信肩並肩地說話:
「在我看來,漢與匈奴都是天地的兒子,為什麼就不能像親兄弟一樣和睦相處呢?」
「唉!」趙信已經上了馬,回頭看了看踩著馬鐙的可西薩仁,心想:她太善良了,她根本不像她的父親和她的哥哥,她怎麼就不知道這是戰爭呢?
跟在趙信後面的可西薩仁,嘟嘟囔囔地埋怨她的哥哥,當初就不應該與於單爭奪王位,也不該逼死隆慮閼氏。
她擔憂一旦重開戰火,不知會有多少百姓遭受磨難。為了她的夫君,她也要勸說兄長與漢朝重新修好。
「我要稟奏單于,讓他與漢朝再續和睦。」
趙信心想:以單于的性格,恐怕很難。可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他怕傷了可西薩仁的心。
前面是一道緩坡,翻過這道坡,就可以看見他們的穹廬。兩匹馬爭先登上坡頂,遠處的狼居胥山,眼前廣袤的草甸,一頂頂白色的穹廬,便都進入他們的視線了。從遠處傳來牧羊姑娘的歌聲:
高高的狼居胥山啊你可知道
長長的余吾河水你可知道
天靈鳥戀著高天的雲彩
歌聲才那麼委婉動聽
山鷹戀著草原的風雨
翅膀才那麼搏擊有力
姑娘戀著哥哥的身影啊
眼睛才那麼水靈
這是一片多麼平靜的土地啊,在這草原上生活的,又是一群多麼質樸的生命啊!可西薩仁的眼睛濕潤了。她記得,當年軍臣單于要對漢朝開戰時,是隆慮閼氏用柔情化解了戰爭的煙雲,她那時候覺得隆慮閼氏就是美麗的女神。從現在起,她就要做這美麗的女神,用女人的柔情去熄滅男人心中的戰爭怒火。
可西薩仁心裡亮了,她催動胯下的坐騎,緊緊地追趕著趙信而去。
時間在趙信的鬱鬱寡歡中到了十月。
匈奴人剛剛舉行了祭祀天神的盛大典禮。
這天,趙信接到了單于庭的傳話,要他立即去單于庭聽取耶律雅汗使者的通報,商議匈奴與漢朝的關係。
趙信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趕到單于庭,他發現除了左右賢王、左右骨都侯外,西部的休屠王和渾邪王也來了,寬闊的議事廳內瀰漫著馬奶酒的芳香。
伊稚斜比剛剛登基時又強壯了許多,他的眸子里閃耀著自信的光亮,渾重的聲音在穹廬內回蕩。
「漢廷對我大匈奴使者如此輕慢無禮,是可忍,孰不可忍!」
「進兵長安,飲馬渭水。」有人高聲喊道。
穹廬里沸騰了。
有人高呼,要用漢人的腦袋做酒碗,有人要用漢人的心做下酒菜肴。
趙信沒有出聲,就在靠門的角落坐了。
但還是被伊稚斜發現了。他伸了伸胳臂,平息了諸王和將軍們的聒噪,高聲喊道:
「自次王為什麼沉默不語呢?諸位王爺,聽聽自次王怎麼說吧!他是從長安歸來的,他一定清楚漢軍的底細。」
「好!好!」狂熱的呼喊聲再次在議事廳上空回蕩。
誰也沒有注意到,耶律孤塗鄙夷的目光,但趙信覺察到了。他暗暗埋怨單于,在這樣的場合讓他說話,為什麼要提到長安呢?這與打他的臉有什麼兩樣?
他從地氈上站起來,來到地圖前,聲音顯得很沉悶:
「各位王爺,各位大臣請看。」
跟隨著趙信的手指,匈奴王爺和大臣們驚異地發現,短短几年間,匈奴人不僅失去了河南大片的土地,而且也退出了漠南,從而使西到涿邪山,東到諾水,南到鞮汗山的遼闊草原和大漠暴露在漢軍面前。
「目前漢軍關注的重點還在上谷、漁陽和右北平一端。只要兩位王爺守好那裡,漢軍就不可能在我西線取得突破。」
耶律孤塗輕蔑地掃視了一下趙信道:「都是自次王建議退守漠北,才致今日之患。我軍何不從漠北、河西出兵,與漢軍決戰,收復失地呢?」
耶律雅汗立即響應。
伊稚斜把目光轉向渾邪王和休屠王,問道:「二位王爺怎麼看?」
「這?還是渾邪王先說吧!」休屠王看了看渾邪王道。
渾邪王喝一口馬奶酒,為的是給自己要說的話找一個緩衝的空間。
他原本是奔著祭天盛典而來的,平心而論,他壓根兒就不願意與漢朝兵戎相見,他不願看到經過他勵精圖治,才贏得的平安祥和的領地,因此而遭遇漢軍鐵蹄的踐踏。
伊稚斜就有些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