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雨化雲散兩情結

包桑扯著尖細的嗓音喊道:「皇上有旨,宣石慶、庄青翟進殿!」

皇上的旨意傳到石慶的耳際之時,他忽然有了一種穿過漫漫黑夜,看見曙光的驚喜。

他迅速與身邊的庄青翟交換著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說——這不是做夢吧?

他倆戰戰兢兢地隨著包桑進了宣室殿,例行已久違的參拜程序,然後小心翼翼地回答著皇上的問話。

皇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翩翩少年了。

可石慶和庄青翟永遠忘不了當年的那一幕。皇上以不治太皇太后喪事為由而免了許昌和他們的官職。

其實,他們心中都清楚,那不過是皇上的一個借口,根本原因在於他們阻擋了皇上的新制。那時他們萬念俱灰,認定今生不可能再回到朝廷中。

皇上沒有治他們的罪,而把他們發回到太常寺。這些年他們都是在提心弔膽中度過的。有一次,皇上到太常寺查巡興辦太學事宜,他們嚇壞了,睜著眼睛直到東方破曉。

皇上來了,他一心一意聽著太常講述整理諸家經典,根本沒提當年舊事,也沒有問起他們。於是他們心裡有了一種難言的失落——皇上已經把他們忘了。

這種期待皇上記住他們,又怕皇上記仇的矛盾心理,折磨著他們的情感,多少次,兩人在喝到夜闌酒干時總是看著對方問,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現在,站在皇上面前的石慶和庄青翟預感到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即將過去,對黃老的拋卻,對儒術的熟稔,將改變他們的命運。

「罪臣多年來研習儒術,不敢有一日的懈怠。」

「呵呵!說來朕聽聽。」

於是,他們各自結合自己實際,分別向劉徹稟奏了對《公羊春秋》的體會。石慶特彆強調自己選讀的是董仲舒的注釋本。

石慶沒有忘記引用近來皇上平定淮南、衡山謀反案的故事,批駁了劉安和劉賜的「擁國自重」,認為這是逆天背道之舉。他還稱頌皇上明察秋毫,翦滅逆賊,實乃社稷之幸。

在石慶說話的時候,庄青翟一直暗暗注視著皇上的變化,他感到雖然歲月悠悠,人事變幻,但皇上推行新制的執著沒有變。

輪到庄青翟回答皇上問話時,他引述董仲舒的一句話——《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今晉變而為夷狄,楚變而為君子,故移其辭以從其事——重點闡述了自己對「大一統」的體會。

「皇上!臣反覆琢磨,所謂春秋一統者,主要在八個字。」

「哦!」劉徹側過臉來,聽得很專註,「是哪八個字?」

「兼容並包,遐邇一體!」

「此話朕好像在哪裡聽過?」

哦!他想起來了,那是元光五年司馬相如說的話。

司馬相如在奏疏中,用了很精闢的八個字:「遐邇一體,中外提福」,來表達當時大漢與周邊民族的關係。可眼下他不打算把這個話題延伸下去,他之所以要問起這些,是因為要了解他們有沒有擔任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的資格。

現在,劉徹大可以放心地與他們談論對太子的教育了。他有些興奮地站起來,在宣室殿內踱了一圈,然後在石慶和庄青翟的面前站定了:「朕今天要任命二卿為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不知二卿願否?」

「臣等定不負皇上重託,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那二位愛卿會怎麼做呢?」

看來,皇上還是擔心他們會用黃老思想來影響太子。於是,他們對如何從儒家經典入手,循序漸進地實施教化談了自己的設想。

「大典之後,太子暫時移居思賢苑,待博望苑落成之後再搬過去。」

看著時間已經不早了,劉徹揮了揮手道:「二卿回去吧!改日到宮中拜見皇后,順便也見見太子。」

兩人走出宣室殿,回望檐牙高啄的殿脊,仍然沒有走出剛才如幻般的夢境。

庄青翟拉了拉石慶道:「大人!在下有些不明白……」

「怎麼了?」

「我朝自董仲舒之後,論起儒學,要數丞相大人,皇上為何……」

石慶沒有回答,他無法猜測劉徹的決定,不管日後怎樣,反正至少眼前的路是光明的。

石慶和庄青翟出了殿門,劉徹開始批閱奏章來,當公孫弘那熟悉的筆跡映入他的眼帘時,他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

這奏章在案頭已擱置幾日了,自己竟然忙得沒有細看。他隨口向包桑問了一句關於丞相病情的話之後,就沉浸在公孫弘充滿滄桑憂鬱、溫婉曲柔的文字中了。

劉徹對公孫弘還是比較了解的。論起治儒,他雖不及董仲舒深刻,卻有著經世致用的務實;論起治政,他不如竇嬰幹練,卻有著委曲求全的品格。這樣的人在他身邊,出不了政績,卻也不會鑄成大錯。這也是他在元朔五年將百官公卿分為中朝和外朝的原因。

他不需要拿出什麼高明的主意,只要能穩定政局,深諳旨意就行了。

但這一回,劉徹較起真來了。劉徹對於公孫弘的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放下其他奏章,開始給公孫弘寫信。他鋪開絹帛,洋洋洒洒,字裡行間洋溢著溫暖和關愛。

待墨跡稍干後,劉徹對包桑道:「你帶上太醫去看看,也將朕的這封信交給他。」

包桑收好信札,看了看劉徹問道:「皇上還要奴才帶些什麼嗎?」

「帶些酒、布帛,褒揚他為朝廷日夜操勞的辛苦。」

「諾!」

劉徹笑道:「太醫治的是他的身病,只有朕才治得了他的心病。」

不錯!公孫弘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張湯的到來,希望他能帶來皇上的消息。

張湯進相府的時候,公孫弘還沒有起床。好在兩人相交甚篤,也沒有客套的必要,待夫人和僕人們退下後,公孫弘徑直讓張湯到內室敘話。

由於昨夜沒有睡好,公孫弘的眼睛有些浮腫,他看見張湯進來,指了指榻前,示意他坐下說話。

「見過皇上了么?」

「見過了。」

「皇上對老夫的奏章都說了些什麼?」

「皇上只是笑了笑,就把奏章放下了。」

「這樣看來,皇上一定要任命石慶和庄青翟為太傅和少傅了?」

「學生也納悶,這回皇上連汲黯的諫言也不採納了。剛才學生來相府的路上,看見石慶和庄青翟的車駕往椒房殿去了,說不定皇后這會兒正與他們說話呢!」

公孫弘眼皮耷拉下來,嘆了一口氣道:「看來老夫真的不中用了。」

張湯立時感到語塞,不知道該怎樣勸慰他。

「恩師!」張湯揖手道,「都是學生辦事不力……」

公孫弘擺了擺手:「這事與你無關。」

原來幾天前,劉徹利用朝會的機會,詔命石慶為太子太傅、庄青翟為太子少傅。立嗣大典就定在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五月底。

日子就在太常寺和宗正寺籌備立嗣大典的忙碌中悄悄流逝,京城的風景也日益地綠肥紅瘦,走進了春的深處。

公孫弘就在這樣的日子裡,向皇上遞交了「免歸」的奏章:

「……今臣弘罷駕之質,無汗馬功勞,陛下過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為列侯,位列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稱,素有負薪之疾,恐先狗馬填溝壑,終無以報,願歸侯印,乞骸骨,避賢者路。」

那欲掩半露的詞語中瀰漫著無盡的傷感。

他覺得,在這個朝廷中能當得起太子太傅的人除了他,沒有別人。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像衛綰一樣,以丞相的身份盡宰輔之責,以太傅的身份為太子講書。

可是,皇上偏偏把目光投向了太常寺。他忽然生出一種被皇上拋棄的倉皇。他遞上奏章,也是想試探皇上的心。

從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來自未央宮的消息。

但皇上有條不紊地處理政務,頻繁地就立嗣大典與大臣們交換意見,並且還將冷落了十數載的石慶和庄青翟傳到宮中問話,好像把他給忘了。

公孫弘看了看外面,想著皇上會與石慶他們說些什麼呢?

「他們會不會重彈黃老的論調呢?」

張湯疑惑道:「不會吧!這麼多年了,他們怎會死守著的那套不變呢?要是那樣,他們還能活到今天,而且還會被皇上重新起用么?」

公孫弘還是有些擔心:「大人最好去找包公公打聽一下,看看皇上與石慶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有這個必要麼?」

「也許他們談到了老夫呢?」

「哦!學生明白了。」

張湯告辭了,公孫弘拿起身邊的《穀梁春秋》,還沒看上幾行,便心煩氣躁地丟在一邊,他望著窗外從枝頭飄落的殘花,強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竹簡,雖說眼睛在竹簡上徘徊,但心竟然紛亂地在天地間迷茫。

公孫弘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連續咳嗽之後,就氣喘吁吁了。丫鬟們急忙上前為其捶背,好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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