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的歲首轉眼就到了,冬天剛剛進入草原時,軍臣單于就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河南地的丟失對他的打擊太大了,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小子登上皇位的時候,他根本沒想到有一天漢匈關係會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
自從馬邑之戰後,每每想起長安城中的漢朝皇帝,他就有了一種隱隱的倉皇。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漢朝出動三十萬大軍伏擊匈奴的氣魄,如果不是尉史泄密,那他早已魂歸太陽神了。
河南地——哦!現今它已是漢朝的朔方郡——對他來說已是一簾凄涼的夢,醒來時,腳下的土地已變得殘缺破碎。他該拿什麼去見馳馬引弓、風雲一世的祖先呢?
軍臣單于就在心力交瘁中走向了絕望,最終生命的燭火也熄滅了。他帶著無盡的遺憾,帶著對隆慮閼氏的摯愛離開了人世。
伊稚斜和於單圍繞單于之位反目成仇,很快匈奴各個部落就陷入一場內戰。烈風從狼居胥山生起,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掠過廣袤的草原,直到橫亘大漠南緣的陰山北麓。
草原在悲歌中蕭瑟!
蒼山在悲歌中顫動!
單于庭在悲歌中飄搖!
匈奴人在這個季節舔著刀刃上的寒光,把兄弟姐妹的身軀當作磨刀石,把部族的血當作催生來春勁草的余吾河水,他們扯下微笑的面紗,用滴血的雙手拉開漫漫冬夜的帷幕。
它一開始就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稚嫩的於單根本不是伊稚斜的對手,呼韓坤莫率領的軍隊像趕羊羔似的追著於單在余吾河兩岸奔逃。伊稚斜放話說,他繼承單于之位後,就要依照匈奴的風俗冊立隆慮為閼氏……
隆慮閼氏終於又度過了漫長的一天,迎來了草原落日的餘暉。可白天不好過,夜裡更是難熬。她不知道,她將如何打發恐懼的時光,她更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到明天。
她憂鬱的眸子望著穹廬外一點點暗下去才收回目光,她環顧著空蕩蕩的居室,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紫燕進來了,她敲打著燧石,費了好大的功夫,才點燃了一盞羊油燈。穹廬的牆壁上立時就映出兩個修長的身影,而呈現在昏黃燈光下的,是青春不再的女人面容。
「有消息么?」
「聽說於單太子已從余吾河畔南撤了,失敗是肯定了的。以往只聽說匈奴人殺起漢人來連眼睛都不眨,近來不斷聞言,他們對部族的兄弟也是刀刀見血,大軍過後,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唉!這到底是為什麼?」閼氏嘆息道。
「還不是為了爭奪單于的寶座。聽說伊稚斜已經自立為單于,太子不甘心啊!」
「這個伊稚斜,哀家早就看出他的野心,可單于就是不信,還想把輔佐於單的重任託付給他。結果單于屍骨未寒,他就向太子舉起了刀。」
紫燕長嘆一聲道:「最後受苦的還是我們女人啊!」
「匈奴的風俗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論誰做了單于,哀家都難逃被立為閼氏的命運啊!」隆慮閼氏說著,禁不住流下了傷感的淚水。
一陣冷風掀開穹廬的皮簾,吹到閼氏的臉上,像針刺一樣,那是軍臣單于留給她徹骨的傷痕。她不能忘記單于彌留之際那一番催人斷腸的囑託,他伸出枯瘦的手,撫摸著閼氏額頭的傷痕,言語中充滿了愧疚。
「你不記恨寡人么?」
「臣妾怎麼敢記恨單于呢?」
「讓你受委屈了。」
軍臣單于說的是那年她讓張騫帶走呼韓琅的事。那一天,軍臣單于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了她,並且在她的額頭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傷痕。
隆慮閼氏匍匐在地上,任憑皮鞭雨點般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沒有絲毫的憤怒,也沒有絲毫的後悔,只要兒子能夠回到長安,她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從那以後,每逢陰雨,她身上的傷就隱隱作痛。
彌留之際的單于終於醒悟了:「現在看來,你送走王兒是對的,不走也免不了一死。」
閼氏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悲痛,一頭撲在單于的懷裡:「單于……不……不要這樣說,是臣妾對不起單于……」
軍臣單于凄然地笑了,眼看著呼吸就短促了,他拉著閼氏的手說道:「看看!像孩子一樣。站起來,寡人還有事呢!寡人去後,你要按照匈奴的風俗,嫁給於單,輔佐他……」
軍臣單于走了,帶走了他的驕傲、遺憾和牽掛。隆慮閼氏則在內心打定主意,在單于離去之後,她會輔佐於單,但卻決不能嫁給他。於單已和怡和公主結婚,從輩分上說,她和隆慮是姑侄關係。兩代人伺候一個男人,算怎麼一回事呢?
但隆慮閼氏無法左右匈奴的局勢,每天都從遠方傳來令人不安的消息。
「這樣下去,即使漢軍不進攻,匈奴人也會自取滅亡的。」閼氏憂慮道。
「打仗是男人的事,公主還是不要想這些煩心事了。其實,依奴婢看來,也許只有漢軍才能制止這場殘殺。漢軍來了,奴婢和公主就可以回長安了。」
話雖是這樣說,可她自己也覺得這多麼不現實。終日與公主在一起,看著她日漸消瘦,紫燕就覺得愧對太后的囑託,可眼下她能夠做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草原的夜色猶如一頭怪獸,把一切都吞沒在黑暗之中,紫燕端來燉得很嫩的牛羊肉和濃香馥郁的奶茶。
仗不管怎麼打,草原永遠不缺牛羊肉。可隆慮閼氏沒有食慾,只吃了一點東西,就吩咐撤了下去。
閼氏現在最怕的就是夜間的孤寂,她凄婉的眼睛投向紫燕,說道:「今夜就不要過去了,與妹妹睡在一起,一旦有事也好有個照應。」
紫燕點了點頭,將羊油燈移上銀座,開始為閼氏收拾地氈。她鋪開被褥,給爐子加了一些晒乾的牛糞。
當兩個女人的身體貼在一起的時候,她們發現當年青春活力的感覺只能到記憶中去尋找了,草原的生活和歲月的流逝讓她們的皮膚變得粗糙和鬆弛。
月光透過穹頂的小窗,照在兩張蒼白的臉上,勾起了她們悠悠的鄉思——特別是在這個動蕩的日子裡,她們總是充滿了對長安的眷念。
「皇上也該三十多歲了吧!」
「可不!公主離開的時候,他才四歲。彈指一揮間,我們來匈奴都二十多年了。」
「真想不到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聽說皇上都有了兒子了呢!」
「哦!他也是做父親的人了。」
「也不知道太后怎麼樣了?」
「哀家都四十多歲了,母后也老了吧!今生怕是沒有希望再回到母后身邊了。」隆慮閼氏喉嚨發酸,話語中就帶了些苦澀。不過她的思緒馬上就轉到眼前的戰事上來,她側過身體,面對著紫燕問道:「你說如果伊稚斜勝了,哀家將怎樣面對他呢?」
紫燕沒有說話。
閼氏瞅了瞅掛在穹廬一角的馬刀,忽地坐了起來,神情嚴肅道:「要真是那樣,哀家決不屈從那個逆賊,寧願用這馬刀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公主!」
紫燕再也無法平靜地躺著與閼氏說話,兩個女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紫燕嗚咽地哭道:「我無論何時都會跟著公主。」
夜風把月亮吹到了穹廬的上方,周圍閏了一輪雨暈,這是暴風雪到來的前兆。
閼氏沒有睡意,她有許多話要說。她輕輕喚了紫燕兩聲,沒有回應,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哦!她睡著了。閼氏悄悄地在紫燕身邊躺下,繼續想著心事。
從遠方傳來凄涼的歌聲,如絲如縷,漫過閼氏的心頭:
神聖的太陽神顯靈吧
拯救我多難的兄弟
聖潔的月亮神顯靈吧
指點迷茫的魂靈
太陽和月亮
一個是上天的兒子
一個是上天的女兒
兒子和女兒連著血脈
怎麼可以分離
親愛的兄弟你可知道
當羊群互相撕咬的日子
鬣狗會洗劫我們的土地
歌聲被風吹散在靜夜的草原,斷斷續續,讓余吾河水聽了都流出了眼淚。
「嘚嘚嘚……」聲音自遠而近朝著閼氏的穹廬滾滾而來,閼氏警覺地坐了起來,這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促,閼氏急忙推醒身邊的紫燕:「姐姐!快醒醒,有事!」
兩人迅速起身,從壁上摘了馬刀,挎在腰間,她們在門後緊張地守著,耳朵卻一刻也不放鬆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一批馬隊過去了,又一批馬隊過去了。
「快走!追兵就要到了!」這是男人們驚慌的聲音。
又一批馬隊奔來,忽然在閼氏的穹廬前停下來,一個人下馬向守衛穹廬的親兵問道:「閼氏在么?」
哦!是吐突狐塗的聲音。
「閼氏睡了,大人有事明天再來吧!」
「來不及了,伊稚斜的人馬很快就過來了,快叫醒閼氏,說太子要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