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血灑疆場志未酬

韓安國從夢魘中驚醒,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外面黑魆魆的天空,從胸中吐出一聲悲嘆:「皇上!老臣愧對朝廷啊!」

那是怎樣的夢境啊!漁河從雲蒙山中劈開百丈懸崖,在長城腳下匯成滾滾激流,朝東北而去。可那終年擁抱著峰巒的雲彩不知什麼時候滴下了血雨,將站立在峭壁間的樹林化為一片殷紅。那飄過漁陽城的雨線,濕了將士們的鐵甲、城頭的旗幟和一具具年輕的軀體。

匈奴的騎兵風暴一樣地卷過漢軍,馬蹄踩過他們的身軀,將其踏成肉醬;戰刀掃過鬆散的軍陣,將士們的頭顱紛紛落地。

韓安國催動坐騎沖了上去,試圖用老邁的身體擋住敵軍。可匈奴人的長刀劈頭砍來,「噗」的一聲,他的一條胳膊飛出幾尺之外。他忍痛獨臂揮刀,耳邊響起風雷凄厲的怒吼。

血雨中,漢軍士卒瞪著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發出最後的殺聲。

在血色的山道上,是兩千多被擄掠的遼西百姓,他們在皮鞭下呻吟,伴隨著匈奴人肆虐狂放的笑聲。

韓安國渾身發冷,身上每一處都在顫抖。他睜開模糊的眼睛,彷彿看見一張猙獰的面孔。他「呼」的從榻上坐了起來,順手操起榻邊的枕頭,用盡全力向那面孔拋去:「哪裡走?吃老夫一刀!」

「夫君!你怎麼了?」守在身旁的夫人急忙遞上絲絹。韓安國終於清醒過來,才發現站在面前的並不是匈奴將領。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夫人遞上一杯熱茶,韓安國飲了之後心神才稍微安定,他黯然對夫人道:「唉!剛才老夫又夢見那些犧牲的將士了。都是老夫失算,才遭此慘局啊!」

「事已至此,夫君也不要過分自責。妾身相信,皇上一定會明察的。」跟著丈夫一起短短一年,韓夫人備嘗了作為軍屬的不易。

「你不明白。此次失利,皆因老夫剛愎自用,就是皇上赦免了老夫,老夫也不能原諒自己。」韓安國嘆了一口氣。

夫人淚眼婆娑地看著病中的丈夫,再也想不出什麼可以安慰的話來。

這一年來,韓安國被噩夢一夜夜地折磨著,身體也日復一日地消瘦了。每當夜色降臨的時候,他總是想起去年離京時皇上在宣室殿接見的情景。

「雖然衛青給匈奴沉重打擊,但匈奴隨之而來的報復卻讓漁陽百姓飽受塗炭之苦。儘管公孫弘和主父偃等人都主張和親息戰,但是倘無有相應的軍備,那麼和親也是屈辱和退讓。朕聞當年趙國的大將李牧長期屯兵於代,使匈奴不敢南窺。朕這次請愛卿出鎮漁陽,希望愛卿也能夠為大漢走出一條屯兵戍邊的路來。」

皇上熱切的期待讓韓安國想起當年的知遇之恩,他明白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為朝廷效力。從離開長安的那一刻起,他就將尚冠街的府第轉賣了,並將所存資財也都散給曾為他日夜操勞的府役和丫鬟們。

平日里,韓安國和夫人對身邊的府役和丫鬟很好,大家久久都不願離去,有幾位年長的人要跟他們一起趕赴邊關,這都被韓安國勸住了。

「邊城遙遠,山高路險,匈奴虎狼之軍,戰場危機四伏,老夫皇命在身,怎好讓諸位蒙戍邊之苦?」

出城十里,他遠遠地瞧見李廣站在路口張望。他迅速策馬上前,向李廣拱手道:「將軍真的來了?」

「老夫說了要來相送的,豈能食言?老夫已聞知將軍已將家產散去,情知今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見,就更應該來了。」

「唉!」韓安國喉頭有些酸澀,「如此就多謝老將軍美意了。」

看著夫人在兒子的攙扶下下了車,李廣與韓安國便前後走進亭子入座。

「城外送別,多有不便,幾樣菜肴,一壺暖酒,老夫戎馬一生,言辭駑鈍,所有的話都在這酒里了。」說罷,李廣便先自飲了一爵,韓安國急忙起身回敬。

李廣又向韓夫人敬道:「似韓將軍這樣終年枕著邊關冷月,飲著雪雨風霜,連做夢都與匈奴劍來刀往,廝殺不斷的人,唯一對不住的就是倚門守望的夫人了。此次夫人陪韓將軍遠途勞頓,這令老夫十分欽佩,老夫敬夫人一爵!」

說話間,李廣將近年來匈奴的情況一一告知韓安國,說匈奴各個部落常會因私利而置兩國大局於不顧,動輒殺掠邊城百姓,因此皇上要他屯兵戍邊,實為長遠之策。

韓安國放下酒爵道:「將軍所言甚是。此去漁陽,在下打算招募邊關丁壯,嚴加整訓,平時務農,戰時戍邊。這樣既可以保境安民,又可以充實軍需,減輕朝廷負擔。」

「將軍標本兼顧,乃邊城長治久安之策。」

這些酒暖話熱的揮別猶在眼前,但僅僅一年時間,邊境的狀態就發生了巨大變化,現在韓安國一想起來就十分揪心。

行前,韓安國認真查閱了典籍,細心研究了當年李牧屯兵的每一個細節。他又有擔任北地都尉的經歷,因此到了漁陽之後,他的第一個舉措就是在城外修築了堅固的壁壘,招募了壯丁。韓安國訓練時十分嚴格,半年時間,所募士卒已經對戰陣十分熟稔。

那是一個微風的夏日,匈奴小股軍隊入侵,韓安國率部阻擊,全殲敵軍於塞上。當地百姓獲悉後,抬來了羔羊酒釀勞軍,盛讚韓安國治軍有方。

當晚,韓安國便將屯兵概略寫成奏報,送往長安。不久,六百里加急送來皇上的詔令,對他褒獎有加,並免漁陽賦稅一年。那一夜,他一人坐在帳中,長久地撫摩著虎頭鞶。

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誰也沒想到,一則來自細作的情報,竟讓身經百戰的韓安國改變了戰局思路。情報說,匈奴人已經遠去,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邊陲許久都沒有看到匈奴軍隊的蹤影了。距漁陽城二百里的小鎮上,每天都是漢匈百姓易貨的繁榮景象……

轉眼秋日到了,春季拓墾的荒田如今都飄著誘人的禾香,碩長的谷穗垂著黃澄澄的頭顱。秋風吹過,金浪滾滾。

韓安國沒有司馬相如的詩情,但是當他率領部署穿行山村、邊鎮時,那種難以遏制的喜悅總是情不自禁地飛上眉頭。他望著一望無際的嘉禾,憧憬有一天皇上如果巡狩漁陽,將會是怎樣地龍顏大悅。而山坡上時不時還傳來農夫們收割莊稼的歌聲,隱隱約約的、十分歡暢:

八月秋風起,田家人倍忙。

朝來收嘉禾,戴月忙珍藏。

農夫驅車急,軍爺相扶將。

豐年舉樽慶,昇平思漢皇。

邊地一片月,帝京恩澤長。

軍田收罷,從事中郎把近來軍屯的狀況報告給他:那些招募來的壯丁擔心著他們地里的莊稼,根本沒有心思操練。

「你的意思是說,暫罷軍屯,讓壯丁回家收割莊稼?」

從事中郎道:「一切還要將軍定奪!」

當晚,韓安國邀集長史和司馬一起商議。長史聽聞後也認為該消除壯丁們的後顧之憂,讓他們回家收割莊稼,如不這樣,即使他們人在軍營,心也未必能留在這裡。

韓安國於是決定罷屯,除戍邊的常備軍外,凡在當地招募的壯丁都回去搶收莊稼。

軍令是在八月底下達的,要求士卒在九月半回營,趁冬閑時節加緊操練。可匈奴人沒有給他們機會。

元光六年九月初的一天深夜,匈奴軍在耶律坤莫和呼韓渾琊的率領下,悄悄地越過長城,不幾日就直逼漁陽。

呼韓渾琊決心雪上谷之恥,他好像對壁壘內的兵力部署十分清楚,採取了輪番攻擊的戰術。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消耗漢軍的有生力量。

韓安國發出急告,催促壯丁們迅速歸營。但呼韓渾琊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情況,他派出小股軍隊沿途設伏,許多壯丁還沒有來得及回營,就陳屍山野。

雙方打得很激烈,每天都有匈奴軍留下的屍體,接著又是新一輪的進攻,漢軍逐漸陷入困境。

韓安國懵了,難道這些匈奴人是從天而降的么?難道邊報是匈奴人為了麻痹他而編造出來的么?他很後悔當初沒有沿著邊境走一走,對敵情予以核實。他覺得自己犯了一個軍事將領不該犯的錯誤,他唯一的選擇就只能是退入壁壘,一方面據力堅守,另一方面派使者奔往長安,向朝廷奏明軍情。

第二天傍晚,當殘陽的餘暉在西方天際消逝時,匈奴人終於停止了進攻。韓安國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帳內,剛剛喝了一口熱湯,長史就進來了。他的戰袍已經被鮮血和黃塵改變了顏色,右臂的傷口還未包紮。

「有援兵的消息么?」

「還沒有!」

「混賬!」韓安國用污穢的袍袖擦了擦嘴唇,憤怒地罵道。

他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沮喪壓抑過,他看著長史艱難地吞咽著餱糧,就把手中的湯缽遞了過去:「將士們情緒如何?」

「經過一晝夜的鏖戰,我軍死傷過半,兵力已經不多,軍心也開始浮動。」

「唉,此天喪我也!」韓安國仰天長嘆。他突然意識到,他的生命或許會在這裡終結,他的一世英名也可能毀於這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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