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阿嬌含淚訴積怨

圍繞一個女人命運的光芒迅速地從未央宮前殿發散,普照到每一寸山河。劉徹在這個日子裡,發布了第二道詔書:

「朕聞天地不變,不成施化;陰陽不變,物不暢茂。《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詩》雲『九變復貫,知言之選』。朕嘉唐、虞而樂殷、周,據舊以鑒新。其赦天下,與民更始。諸逋貸及辭訟在孝景後三年以前,皆勿聽治。」

大臣們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從高皇帝定都長安到孝景皇帝,沒有哪一個皇帝在立後的日子裡大赦天下。大家紛紛贊道這是自殷周以來第一次在大典時發布赦免詔書,這是這個女人給王朝帶來的嶄新氣象。這意味著那些身陷囹圄的刑徒們也會因此而走出牢獄,得以與家人團聚。

當然,此時此刻他們沒有一個人想到,劉徹的這道詔書為後來開創了一個「大赦」的先例,他們此刻能夠表達自己心境的就是四個字:

「皇上聖明!」

雖然聲音是高亢的,但不是每個在劉徹身邊的人都能夠讀透他「天地不變,不成施化,陰陽不變,物不暢茂」的新銳思維。站在文官之首的薛澤甚至覺得皇上思維變化太快,自己除了懵懂的順應,沒有任何思考的空間。而對張敺來說,在為皇上起草詔書的時候,他也沒細想過大赦的深意。憑藉多年跟隨皇上的經驗,他只能在心裡告訴自己,皇上這樣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們這種機械的順從也正是劉徹最不滿意的,常讓他有一種曲高和寡的感覺。劉徹的目光掃著每一張掛著笑的臉頰,跳過那些盲從的艷羨,終於在汲黯的臉上發現了一種清醒,從鄭當時的眼裡觸摸到一種理智,從衛青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種擁戴,從公孫弘的頜首中捕捉到發自內心的理解。

在這樣的場合,他們的目光在一瞬間對撞了。就像兩個對弈高手,他們的棋局都在心中,靠著心與心的交流就明白彼此的意圖。

的確,世間有許多的對話是不需要語言的,眼裡蘊含的意義往往使彼此了解的人會從一瞥中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汲黯自信甚至有些戲謔地打量著站在身邊的張湯,小聲道:「張大人,聽到了么?皇上要大赦天下呢!」他沒有從張湯冷峻的眼裡獲得所期待的回應,但是他斷定,皇上的大赦令是對張湯、趙禹等人用法嚴苛的自然矯正。

而對剛剛從鑿渭工地上回來的鄭當時來說,皇上大赦令的意義不僅讓這個國家的百姓分享到寬惠,更在於讓那些刑徒回到土地上去,這樣他就不用再為穿鑿渭渠缺乏勞力而發愁了。

對皇上在這個喜慶的日子頒詔大赦,衛青與鄭當時有著相同的感觸。他曾不止一次聽汲黯說過,有不少年輕人身陷牢獄。有的是因為在關中大旱之際與富豪爭水而被判處徒刑的,有的是因為抗拒豪強吞併田產而觸犯法律的。皇上的大赦,給了他們一個效命疆場的機會。

可不管人們對皇上的大赦有著怎樣的解讀,這一切都被遮蓋在立後大典的華光之下,「皇上聖明」的聲浪將大典推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藉此時機,皇上的第三道詔書下來了。皇上讓太中大夫、車騎將軍衛青與平陽公主秉承太后的旨意,擇日完婚。

當包桑宣讀完詔書的時候,大臣中出現了片刻的騷動,但很快就平靜下來,接著又是「皇上聖明」的歡呼。以立後為契機而發出的三道詔書,把一個無可否認的現實擺在了大臣們面前——衛氏家族輝煌的時代到來了。

在大臣們歡呼的時候,衛青有些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太后與皇上面前。在這一刻,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個雪後的下午,那個平陽公主用柔情溶化了他用劍氣澆鑄的心的下午。他的臉不禁有些發熱,抬起頭時,他看見了太后柔和的笑容。

這是王娡第一次看到衛青。此前關於這位騎奴的各種傳說曾給她的心頭蒙上了陰影,不管劉徹和平陽公主怎樣將他描述成一位氣概不凡的英雄,在她的印象中,她斷定他是一個猥瑣的俗人。現在,他奇偉的相貌,炯炯的眼神,彬彬有禮的氣度,都讓她覺得女兒對一個騎奴的傾心其實是情之所至,是一個女人在失去丈夫後聰慧的選擇。而且,當這種選擇與剛出世的皇子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太后對女兒的行為就從反對轉為讚許和支持了。

「平身!」王娡輕輕地揮了揮寬大的衣袖。

「謝太后。」

衛青剛剛站起來,大行就宣布大典進入了朝賀的程序。在熱烈隆重的樂聲中,來自藩屬國和諸侯國的使者們捧著禮單進殿來了。

立後大典的餘波在長安激蕩了多日。

在三月下旬的一天,太后在長信殿舉行了一次家宴。一是為了促進婆媳情感,二是為了再次表明對衛青和公主婚姻的態度。太后畢竟是從景帝年代過來的人,除了劉徹、衛子夫、衛青、平陽公主外,她也沒有忘記邀請竇太主。

太后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女人,儘管她對竇太主所表現出來的傲岸和刻薄看不慣,但當初是她鼎力相助才把自己推上皇后寶座的。這一點,她一直沒有忘記。

之所以邀請她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位大姑子太苦了。先是失去了丈夫,短暫的兩年間,給予她肉體和精神撫慰的董偃又去了。作為一個為先帝獨守宮闈的女人,太后能體會她的寂寞和凄涼。

衛子夫今天是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拜見太后。多年來,她作為皇上最寵愛的女人,雖然與皇上相濡以沫,卻因為名分的緣故而沒能踏進長信殿一步。當她與劉徹並肩走過長樂宮北門高大的闕樓,遠遠地望著長信殿瑰麗的殿門時,她的心就忐忑起來。

待與黃門和宮娥拉開一段距離時,她因無法平息緊張的呼吸而下意識地向皇上依了依,那惶恐就寫在臉上了:「不知怎麼了,臣妾這心裡就跟打鼓似的。」

劉徹笑道:「母后也是從安陵鄉間來的,她向來大度,不會難為你的。」

不一會兒,衛子夫與劉徹就已雙雙跪倒在太后面前了。

「孩兒向母后請安。」

「臣妾參見母后。」

「平身!賜座!」隨著太后話音落地,紫薇很適時地奉上了茶點。

在這樣的場合,太后才有機會打量這位新皇后的風采。那種極不易覺察的眼神貼近衛子夫的時候,太后眼裡就流露出滿意甚至讚許的色彩。衛子夫雖然出身卑微,但是她的端莊秀麗、溫文嫻靜、一笑一顰,都迅速地改變著太后對她的感覺。

兒子眼光沒錯,她一定能夠執掌後宮。這種感覺迅速地通過溫軟的話語傳遞給衛子夫。

太后關切地詢問皇子的近況,問她後宮的現狀,還很體貼地用過來人的經驗教導著衛子夫。這完全是婆媳之間的談話,這氛圍很快就消除了衛子夫的拘謹。她們說到高興處時的笑聲讓劉徹很輕鬆,由此而心生出由衷的感謝:「多謝母后的教誨。皇后畢竟年輕,以後還要母后多加提攜才是。」

「那是自然。」太后並不推卸自己的責任。她知道,衛子夫要真正在後宮站住腳,還要應對妃嬪之間複雜微妙的關係,她不僅要豁達大度,還要學會使用自己的威嚴。

看著時間尚早,太后便很隨意地將話題轉到了修成君身上。時光流逝,修成君進宮已有十幾年了,她的女兒娥兒都十六歲了,婚事自然成了太后牽腸的事情。

「娥兒的婚事還要你這個舅父拿主意。」

「這事可得問問皇后。」

「只是不知阿姐想將女兒嫁給哪家大臣?」

太后道:「總該是王侯才行。前日哀家身邊的黃門曾說,齊王之子人品相貌甚佳,哀家有意與之聯姻。」

劉徹聽罷,覺得這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好姻緣,心想:一則隨了母后意願;二則娥兒到了齊國,朝廷也多了一個耳目。

衛子夫說道:「還是母后聖明。」

太后的臉上就笑開了花:「既然皇后都說好,那哀家就命人辦理此事了。」

她們就這樣無拘無束地談了大半個時辰,平陽公主和衛青就來了。皇上在立後大典上宣布了她和衛青的婚事,這消息便化為仲春的細雨,滋潤了她的心田,讓她容光煥發,整個人都年輕了許多。她拉著衛青拜見太后、皇上和皇后時,那雙眼睛始終都是水汪汪的。

太后許久都沒看到公主這樣了。在母親面前,平陽公主毫不掩飾對衛青的喜歡,甚至時不時表現出幾分撒嬌的可愛,這讓衛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在太后面前,你不可這樣。」衛青小聲對平陽公主道。

公主斜睨了一眼衛青道:「母后您看看,還沒有怎樣他就管起人家來了。」

太后笑著撫著平陽公主的長髮道:「都是哀家將你寵壞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跟孩子一樣。」

平陽公主裝著委屈道:「母后偏心。」

劉徹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插話道:「皇姐嘴裡這樣說,心裡巴不得母后多誇衛青呢!」

「皇上!」公主羞澀地擺了擺頭,這時候,大家聽見殿外傳來爽朗的笑聲,那是竇太主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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