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滄桑盡在酒時語

當李廣走出廷尉詔獄時,他望著初秋的天空,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空氣。在與匈奴鏖戰的年月里,在未央宮守衛皇上的日子裡,他整日里思考的就是如何克敵制勝,保境安民;如何守好宮闈,侍奉皇上。他從來不曾認真地看一看頭頂的高天流雲,也沒有機會感受秋風染黃大地的力量。

這些往日從不在意的景物,如今在他眼裡卻格外的親切。

十幾天牢獄生活,讓他好像重活了一世。

這些日子,他對自己的命運做了各種猜想,他並不打算為自己開脫,與初出茅廬的衛青相比,他感到十分慚愧,而被匈奴人俘虜,更讓他無地自容。當被廷尉府判定為死罪時,他已絕了求生的念頭。只是他不甘心,自己就這樣死在人生最失敗的時候。雖說是罪當其罰,可這樣的結局也不免悲哀。可現在他竟罪後餘生,活了下來。

太陽就這樣照在頭頂,秋樹是這樣的親近,甚至連身後的牢門在這一刻都少了些許冰冷。

「祖父!」

聽見孫兒李陵的呼喚,李廣流出兩行熱淚:「你怎麼來了?祖母呢?」

「在那邊!」

順著李陵的手看去,他的心就禁不住戰慄了。僅僅十多天的時間,她的鬢邊就添了不少白髮,憔悴的臉色表示在他入獄的這些日子裡,她不知承擔了多少精神重負和心理壓力。她由於悲傷而挪不動腳步,只能在那裡飲泣。李廣拉著李陵走到夫人面前,她終於無法忍住一肚子的委屈而哭出了聲音。

「你這是幹什麼呢?老夫不是好好的么?」

「妾身就是覺得老爺冤枉。」夫人擦乾眼角的淚水。

「何來冤枉?皇上把大軍交給老夫,老夫卻只帶回一半人馬,不該治罪么?」

「孫兒也覺得祖母言之有理,這些年來,祖父一直在邊關打仗,立了多少功勛,朝廷不曾賞賜也就罷了,這回偶有閃失,就讓廷尉府治罪,這公平么?」李陵跟在後面為祖父鳴不平。

「煌煌大漢,哪有以功抵過的道理?皇上若是這樣,今後還怎麼治理天下?」說話間,他們已來到停在牢獄外道口的車駕旁。家丞早已在那裡候著,看見李廣,他只是默默地上前攙扶。

「你這是幹什麼?老夫還沒有老到需要攙扶的地步,你還是照看夫人去吧!」李廣說罷就上了車駕,李陵騎馬在後面跟著,直奔尚冠街的府第。

一路上,秋葉飄零,金風颯颯,想起出兵時,長安還是碧樹蔥蘢,綠蔭遮道,一場大戰下來,渭水已生起了秋風,夏日也已經走遠了,而他也由將軍淪為階下囚。此景此情,使李廣的思緒怎麼也平靜不了。

元光六年六月的一仗,對他來說不啻為一生最大的羞辱。

早年,李廣在雲中、上郡一帶做太守,家小都隨他四處漂泊,後來他當了未央宮衛尉,才在這尚冠街深處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蓋了幾棟房舍,把家人安定下來。從外面看,李府雖鴟吻高翹,虎面輔首,青磚鋪階,可進去之後就會發現,與那些王侯將相的宅院相比,要寒酸多了。

但是,他從來沒有感到尷尬,而他欣慰的是,幾個兒子都很爭氣,大兒子李當戶、二兒子李椒、小兒子李敢都做了軍中的騎郎。可惜當戶早殤,只留下了遺腹子李陵,雖然僅僅只有十歲,卻知禮習武,很有壯志。

他遺憾和痛心的是,打了一輩子的仗,卻栽在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雁門。因此,八月,從前線回來後,他就讓李敢縛了自己,向皇上請罪。

在廷尉府審理時,他對自己的失職之罪供認不諱,倒也沒受刑枷之苦。現在,當車駕在街頭緩緩行進的時候,他仍然拂不去負罪感。

車駕在府院門口停下,迎接他的除了李椒和李敢外,還有接替了他衛尉之職的韓安國和灌夫的兒子灌強。患難見人心,他入獄之後,他的族兄李蔡一次也沒來看過他,可是韓安國來了,灌強也來了。

李廣剛一下車,灌強就上前一步跪倒在他面前:「參見叔父大人!」

李廣趕忙扶起灌強:「老夫戴罪之身,豈敢承受賢侄如此大禮?起來!快起來!」

韓安國的目光掠過李廣的額頭,不禁感嘆歲月無情,連道老了,老了。

李廣凄然一笑道:「李陵都十歲了,能不老么?快!進去說話!」

幾樣菜蔬,一鼎老酒,幾巡之後,韓安國將憋在心頭多日的話袒露在李廣面前:「皇上此次用兵,原是對將軍寄予厚望的,為何結局如此?」

李廣將一爵酒灌進腹中,長嘆一聲道:「說來都怪老夫輕敵。將軍可曾記得老夫當年在上郡時,就常常以散兵麻痹匈奴人。此次原想也用此計引誘敵軍,孰料匈奴軍舍小襲大,將我軍攔腰斬斷。」

那是多麼驚險的一幕,現在想來,他仍然心裡有些後怕。

當他將小股士卒散落在一片開闊地時,就對即將展開的戰勢在心裡做了樂觀的勾畫。他故意讓旗手將寫了「漢」字和「李」字的大旗插在最惹眼處,以吸引匈奴軍來襲。但是,整整一天的時間,他都沒有看到匈奴軍的影子,山坡上出奇的寧靜,這讓一向很自信的李廣變得不安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他的心頭。

「不好!」李廣心中「咯噔」一下,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上馬!回大營。」

但是一切都晚了!匈奴左屠耆王對李廣的計謀置之不理,他命令當戶們直接進攻了李廣軍的主力,並將他的七八千人包圍起來。等李廣明白過來,趕去救援時,映入他眼帘的是屍橫遍野的慘景。

李廣的心一下子變得十分沉重,他迅速召集司馬,向匈奴軍發起反擊。可大軍行至勾注山下時,又遭到了匈奴軍伏擊。

軍臣單于對於李廣的重視遠遠超過其他人,他相信人心是可以變的,只要他用一顆坦誠的心對待這位刀箭染了無數匈奴將士鮮血的將軍,他同樣可以將刀箭轉過來舉向漢軍。因此,他下令一定要活捉李廣。

當然代價是慘重的,李廣在射殺了大量匈奴人後,在一道土梁前被絆馬索放倒。在跌下馬的那一刻,他屏住呼吸,緊閉眼睛,甚至僵硬了身體,任由匈奴的千夫長將他放進了狩獵的大網。

「唉!單于要活的,他怎麼偏偏就死了。」千夫長惋惜自己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機會。

「說來也真奇怪,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怎麼就經不住一摔呢?」百夫長也疑惑的自言自語道。

千夫長嘆了一口氣道:「算了,大單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還是用網抬回去聽憑處置吧!」……

「匈奴人抬著老夫,大約走了十餘里的樣子,老夫暗中發現有一匈奴小兒騎馬在旁,遂趁押解之人不備之際,騰身而起,躍上馬背,南逃而歸。」李廣追憶起自己的脫險經過,不由得僥倖。

押解的匈奴將士懵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李廣翻身上馬,飛奔而去。

「我的馬!我的馬!」小兒望著李廣逃去的方向哭叫道,「他騎走了我的馬呀!我的馬……」

匈奴人這才明白,李廣根本沒死,只是在詐死尋找時機逃脫。

「老夫用六支箭就一連射落六個匈奴人,其餘人紛紛撥轉馬頭向北逃去。回來後,老夫自縛面聖,想以死謝罪。豈料皇上開恩,沒有將臣治罪!」李廣斟滿一爵,眼裡充滿了感激。

「什麼沒有治罪?廷尉府以祖父損兵折將、被匈奴所俘為由,要判祖父的死罪。多虧灌世叔從藍田莊園中拿了上好的玉,加上叔父的千金才使祖父免去死罪,最後還是被皇上貶為庶人!」李陵只管自己說得痛快,未曾注意到李敢和灌強的眼色,及至覺得自己失言時,發現李廣已怒不可遏了。

他的自尊受到強烈的衝擊,他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道:「你們為何要這樣,老夫報效朝廷,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此次失利,老夫自知上對不住皇上,下對不住死難的隴西子弟,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原以為是皇上開了天恩,孰料卻是你們用重金贖了老夫一條性命。與其這樣,倒不如死在獄中還好些……」李廣連連頓足,嘆息聲弄得大家都不知所措,夫人更是涕淚沾襟。

李敢生氣地看著李陵道:「都是你瞎說,看看……」

韓安國明白,這樣的場合只有自己出面,才能平復李將軍的心火。他急忙上前撫慰道:「將軍也不必指責他們。死還不易么?不勞刀斧,牢獄的牆壁就可以輕易結束性命。可這是將軍希望的結果么?大丈夫當戰死疆場,才不枉一生。」

「當初在睢陽時,在下因勸諫梁王而被投入牢獄,有一獄卒屢屢侮辱在下,在下就笑其目光短淺,仗勢欺人,說死灰也會復燃!他卻立即回道『即溺之』。沒過多久,梁國內史空缺,朝廷復拜在下為梁國內史,那獄卒聽到後想逃跑。在下威脅說,如果他不歸來,在下將滅其宗族,後來他肉袒謝罪,在下就沒有怪罪他了。倘若當初在下圖一時之意氣而自裁,豈能有今天之語乎?」

「話雖如此,可老夫這心結……」

「其實灌強和李敢也說不上有錯,將軍久在邊關,大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