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未央宮重現春風

發生在未央宮的事情不脛而走,迅速在大臣中傳開,大家不僅為皇上的從諫如流感動不已,更對東方朔不畏權貴、仗義執言而敬佩有加。就連往日里對東方朔油腔滑調、不循常規看不慣的汲黯和公孫弘都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看他了。

這一天,風和日麗,汲黯約公孫弘一起走進了新任太中大夫府第。推杯換盞之間,他們才第一次見識了東方朔的足智多謀。其實,在東方朔的眼中,他們只不過比自己早進入了九卿之列而已。

酒至半酣的時候,往日因地位而帶來的隔膜被共同的話語打破。三人在一起說起元光五年的巫蠱案和張湯與趙禹重新修訂律令的事情,他們都對張湯不惜株連無辜,藉機排斥異己,執法偏於嚴酷,藐視德政的行為頗有微詞。

汲黯道:「若此風蔓延滋長,我朝必人人自危,心志離散,惶惶不可終日。」

公孫弘雖然在學術上向來揚「儒」抑「老」,但在這一點上卻與汲黯不謀而合,他接著汲黯的話道:「汲大人所言極是,黃老倡導清靜無為,而儒學主張為政以德,二者殊途同歸,類不同而其理不悖。張湯用法嚴酷,人多厭之,我等為大漢社稷之故,當奏明皇上,應杜絕惡風遷延。」他們的這些主張都得到東方朔的贊同。

第二天早朝時,汲黯首先站出來說話,他奏請皇上對巫蠱案重新進行甄別,凡是屬於遭遇株連的無辜,應給予平反,恢複名譽,並對其後代給以撫慰,以表明皇上的聖德。

「不僅如此,張湯借辦案之機,誅殺御史中丞李文,此為以權謀私。而據臣所知,李文乃張湯同窗,又是他在御史台的同僚。在張湯接手巫蠱案時,李大人曾對他妄意猜測、不重證據、刑訊逼供的行為多次提出勸告,以致張湯懷恨在心,誣良為奸。」東方朔緊接著汲黯的話說道。

朝臣中圍繞對巫蠱案的評價,很快形成了尖銳的兩派。

張湯怒斥汲黯和東方朔居心叵測,肆意誣衊。說此案是皇上欽定的鐵案,他們如此推波助瀾,無異於告訴國人,是皇上錯了。支持張湯的趙禹甚至指責東方朔小人得志,剛剛做了太中大夫就得意揚揚;而支持汲黯和東方朔的嚴助、朱買臣、韓安國等人則嚴厲抨擊張湯弄虛作假,蒙蔽聖聽,犯下欺君罔上之罪。

有沒有冤案,有沒有株連,張湯心裡再清楚不過。此案涉及到的嫌犯及其家眷數千人,有一半是受刑不過,屈打成招的。在拿到獄詞的時候,他對事情是否會敗露不是沒有擔心,一旦翻過案來,他的結局就只能是梟首東市。他當時就連夜與趙禹商議對策,一是儘快地奏明皇上,一俟皇上批准,就是鐵案;二是凡錄了獄詞的,全部殺掉。

儘管在他看來,此案已是天衣無縫,孰料現在還是被汲黯等人抓住不放。張湯明白,爭論延續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被動,就越容易影響皇上的情緒。情急之間,他想出了以退為守的主意。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劉徹面前,愴然涕下:「皇上明察,臣自幼受父親教誨,為國執法,剛正不阿。此次辦理巫蠱案,臣謹遵皇上旨意,一絲不苟,尤重證據,所有案犯,均有畫押的獄詞。現在幾位大人吹毛求疵,肆意指責,非置臣於死地而後快,這分明是妒賢嫉能。臣請皇上賜臣一死,也免某些人耿耿於懷了。」

在這個時候,劉徹總是十分看重兩個人的意見。

「丞相以為呢?」劉徹向站在文官最前面的薛澤問道,卻沒有聽到回答。原來老邁的他竟然垂著頭,在群臣的爭論聲中打起了盹。

劉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高聲喊道:「丞相!……」

薛澤從夢中驚醒,茫然四顧。

劉徹大聲說:「丞相!朕問你的話呢!」

薛澤徹底醒了:「臣在。」

「朕問你,對張湯主持的巫蠱案,你有何看法?」

「這個……」薛澤想了想道,「微臣惟皇上之是而是,惟皇上之非而非。」

老滑頭!劉徹在心中罵道。隨即他又轉頭向公孫弘:「內史有何看法?」

「微臣以為,巫蠱一案既已定案,就不應反覆。如此大案,縱有些許紕漏亦在所難免。何況巫蠱一案,關係衛夫人安危,我等作為臣下,應該深解皇上意圖,切莫旁騖枝節,自相抵牾,影響新制推行。」

「大人何出此言?」汲黯對公孫弘的回答很不以為然。而更令他吃驚的是,追究張湯的責任,本是事前三人的約定,怎麼到了朝堂,他竟出爾反爾了呢?儒家不是向來主張仁、義、禮、智、信么?此何信之有呢?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他對公孫弘的棄信背約投以輕蔑的諷刺,「臣在渤海任太守時就曾聽人說,齊人多詐而無情實。今公孫大人一番舉止,果然如此。皇上,公孫大人事先同臣等約定此諫,東方大人與臣皆如約,惟公孫大人背之。人無信,不可立也。像這樣口是心非,陽奉陰違之徒,還能相信他會忠於朝廷么?」

但是,公孫弘對汲黯的指責不予辯解,只是一臉委屈地對劉徹道:「臣不怪汲大人。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臣心中唯有大漢社稷,素來將個人毀譽置之度外。」

張敺此刻也接著公孫弘的話說道:「內史言之有理,如此折騰下去,必是永無寧日。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

劉徹很專註地聽著大臣們的廷辯,覺著汲黯、東方朔等人過於書生氣,倒是張敺和公孫弘比較通達,因此他很適時地為這場辯論做了結語。

「內史之言正合朕意。朕意亦是如此,往後再有拿此事滋生事端,朕就不寬容了。」

其實關於巫蠱案株連無辜的風語,從東市行刑那天起,就不斷地吹進劉徹的耳朵,而關於公孫弘的處事風格,他在屢次召見時也有感覺。在他看來,這個朝廷就像一個池塘,既需要有魚浮在水面,也需要有魚沉於池底。如果沒有郅都、張湯,那還有誰會畏懼皇上的威嚴呢?如果沒有汲黯、東方朔,那些肆權弄威者豈非有恃無恐?而公孫弘這樣的人恰恰是執其兩端而用其中,不偏不倚,在和而不同中維護著朝廷的穩定,這自然是汲黯等人所無法理解的。

劉徹這樣說,大臣們自然便沒有話說。他隨之將思路轉到「限民名田」上來,朗聲問道:「大農令來了么?」

「臣在!」

「朕要你清理『限民名田』,可有結果?」

鄭當時將手中的竹簡遞了上去,劉徹大致瀏覽了一下道:「奏疏待朕早朝後再看,愛卿就將『限民名田』的情勢闡述一下吧!」

「諾。」

隨後鄭當時開始如數家珍:「自重啟新制以來,各郡國遵照朝廷旨意,開展計口限田,卓有成效。至元光四年,我朝域內人口達三千六百萬口,比秦和太祖高皇帝時增加了一半還多。戶以五口計算,約為七百二十萬戶。先皇文帝時,曾詔令勸農桑,人口和開墾土地大大增加,到後來,郡國豪強逾制侵佔私田,致使貧者無田而國家賦稅日少。賴皇上神威,各地打擊豪強,還田於民,現全國可耕之地已經達到八百二十七萬零五百三十六頃。兼并之風得到抑制,百姓無不稱頌皇上聖德。只是……」

「只是什麼?」劉徹皺了皺眉頭,「若有抗旨者,無論王公貴族,依律懲治,決不姑息!」

「只是關中近年乾旱少雨,民雖有田,收成減半。故臣以為,穿渭引渠,傍南山而下,至河三百餘里,不僅可使關東粟米轉輸京都,還可以灌溉沿渠民田萬餘頃。只因工費浩大,需耗民力數萬,所以臣請皇上下詔,敦促京畿郡縣發民而為之。」

劉徹聽著,眉宇間喜不自勝,他的目光掠過站在大殿上的大臣們,高聲說道:「眾卿聽到了么?為政之道,在於安民,安民之道,在於興農,興農之道,在於治水。當年鄭國自仲山谷口鑿渠,以疲秦而始,以強秦而終,朕今穿渭引渠,利在千秋,眾卿以為如何?」

「皇上聖明!」

「好!那朕就下旨發京畿之民十萬,鑿通渭渠。」

劉徹走到鄭當時面前,目光中充滿著信任和興奮:「朕給你三年時間如何?」

鄭當時分外感動。皇上第一次推行新制,舉國獨尊儒術,當時他為濟南太守,曾擔心自己因好黃老之言而不能再報效國家。但是皇上不僅對治黃老之術的他和汲黯等人一視同仁,而且現在又將「鑿渭」大計委於自己,他便有了一種莊嚴的使命感,他誠惶誠恐地對皇上說道:「請皇上放心,三年以後,臣在渭渠迎接皇上。」

「好!朕一定如約前往。」

他的雙眼越過群臣的肩頭,就見窗外垂柳枝頭的葉子退去了生命原初的鵝黃,呈現出成熟的婀娜和輕盈。他的心被絲絲柳枝牽到了郊外的藉田上,那土地深處涌動的泥香,犁鏵翻動掀起的波浪和牛馬歡叫傳遞的詩意,讓他再也無法埋頭於案牘之勞了。

「眾位愛卿,穀雨將至,朕也該行藉田之禮了,屆時兩千石以上官員均須隨朕前往。」

劉徹的聲音載著春日的生機,飛進每一個大臣的心裡。他們明白,藉田之禮並不在於皇上耕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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