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東方朔怒斥董偃

雖然空氣中還帶著料峭的寒意,但是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的春天仍然隨著季節的呼喚,慢慢地走進了長安。當太陽升至中天時,寒冷便悄悄地退去了,被陽光蒸騰的水汽暖暖地瀰漫在馳道兩旁,催醒了槐樹和柳樹枝丫間沉睡的嫩芽,它們靜靜地,在人們不經意的腳步聲中張開了葉片,好奇地注視著從高牆內伸出的杏花。

宮牆內的女人們或笑靨燦燦地迎接春的芬芳,或神傷垂淚、寂寥落寞地暗嘆又長了一歲。

就在這樣的日子裡,竇太主再一次地走進了未央宮,她的心境並沒有因為幾個月前劉徹的過府而有絲毫的輕鬆。雖然阿嬌仍然享受與皇后一樣的待遇,可她除了在孤獨中度過一個個冰冷的遙夜,卻再也不能為她的母親帶來哪怕一絲的榮耀,反而常常會讓她有一種危機瀕臨的憂慮。

但竇太主畢竟是太皇太后的女兒,母后遺傳的剛強秉性使她從來就沒有想過在未央宮高大的門闕前退卻。她明白,她現在還有一條維繫她和皇上情感的紐帶——她是景帝的姐姐、皇上的姑母,身上也流淌著劉氏家族的血液。她要牢牢抓住這根紐帶,要讓皇上拂去巫蠱案的陰影,盡情享受親情的溫馨。

男人的長處和短處,只有女人才揣摩得清楚。竇太主很快發現,劉徹總是將董偃當作兒時的玩伴韓嫣,只要他與董偃在一起,就會時不時地想起與韓嫣朝夕相處的許多陳年趣事。

這個發現讓竇太主心境頓開,看來這個寶貝不僅讓她銷魂剔骨,還有著彌合她與皇上情感的價值——他就是自己佩戴在身邊的須臾不離的一塊「命玉」。而他似乎也並沒有令自己失望,幾個月來,就是這個董偃在上林苑的平樂觀中為皇上準備了鬥雞、賽狗、賽馬等遊樂項目。

董偃是聰明的,他知道皇宮之人喜新厭舊的習性,所以每次娛樂都不重複,這些給皇上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感覺,讓他看得眼花繚亂。終於有一天,當竇太主向劉徹提出賜予董偃「將軍」稱號的請求時,他幾乎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好!朕就賞你一個平樂將軍吧!不過朕要提醒你,你不可以借將軍之名侵害百姓。」

皇上甚至邀請竇太主到未央宮宣室殿赴宴,讓董偃作陪。

這是何等的榮耀!

此刻,竇太主的車駕緩緩地行走在長安的街頭,年輕的董偃就坐在竇太主身邊,他白皙柔軟的手指順著竇太主的黑髮輕輕地滑到背後,從指尖傳來的感覺讓他一次次驚異這個女人肌膚的彈性和滑膩,那種對她床上瘋狂表現的恐懼漸漸地化為了一種感激。

是的,沒有她與皇上的關係,他怎會有機會走進那神秘而又不可思議的宮苑呢?沒有她在皇上面前的求賜,以他一個賣珠人的後代,又怎麼會躋身於將軍之列呢?而他所得到的回報則是從竇太主那裡獲取了更多的金銀財寶。就這樣一天天過吧,要什麼男人的自尊呢?自尊能當得飯吃么?

她默默地任他的手指在柔軟的背後撫摸,她喜歡這種酥麻的感覺,這勾起她對昨夜床笫之歡的回憶。當宮苑雄偉的闕樓透過車駕的窗紗進入竇太主的視線時,她拉下了董偃的手,輕輕地問道:「偃兒,皇上前日在平樂觀看鬥雞高興么?」

「高興!皇上還賞了小人御酒呢!」

「有了皇上,你可不許忘了本宮啊!」

「怎麼敢呢?沒有太主的引薦,小人今生哪會有緣見到皇上呢?」

「算你有良心。」竇太主伸出尖尖的手指,在董偃額頭敲了一下,那親昵、那溫柔都在眼睛裡了。

遠遠地瞧見未央宮,竇太主提醒道:「這裡是朝廷大臣出入之地,耳目繁雜,你不可像平樂觀那樣隨意,免得皇上臉上不好看。」

「小人記住了。」

不一會兒,竇太主的車駕停在了司馬門外,董偃攙扶她下了車,然後換乘由府中帶來的轎輿,並用幔布將轎輿圍得嚴嚴實實的。她畢竟還有一點自知,不願意讓這裡出出進進的人看到一個皇家的貴婦身邊陪著一個沒有任何名分的男人。

走完司馬道,拐過前殿,轎輿停在宣室殿門前,早有黃門前來迎接。

剛剛登上台階,他倆就看見今天值守的不是別人,正是平日里以詼諧和幽默而聞名於朝的東方朔。竇太主心裡不由得打起了鼓,她小聲對董偃道:「別看他其貌不揚,說起話來尖如利刃,千萬不可招惹他。」

話剛落地,東方朔就上前迎候,他眼裡閃著詭譎的光波道:「恭迎太主,皇上已在殿內等候多時了。」

竇太主笑了笑道:「免禮,難得先生一片忠誠。」

她正要招呼董偃一同進殿,卻不料東方朔一挑長戟,橫在董偃與竇太主之間:「太主請進,此人不可。」

「這是為何?」

「這個太主心裡清楚,何必要微臣挑明呢?」

一句話說得竇太主臉上發熱,心氣翻湧,她拉下臉不悅道:「好個東方朔,小小執戟郎,竟敢對皇上的客人橫加阻攔,就不怕治罪么?」

說得沒錯,我本就不該站在這裡。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感覺,我東方朔是什麼人?過目成誦,倚馬成文,當一個執戟郎確實大材小用。可比起待詔公車署,這裡總算是離皇上近些。

但是,他不能容許任何人輕視自己,小小的執戟郎怎麼了?今天我守在這裡,就是一道關口。何況董偃這個賣珠兒,只知道取悅女人,有什麼資格進入皇上議事的大殿呢?

「臣只聞皇上為太主置酒,卻不知有他人。」

「好!好個伶牙俐齒的東方朔,本宮不與你理論,待我奏明皇上,看你如何收場!」說罷,竇太主負氣拂袖進了殿。不一會兒,包桑便出來傳旨讓東方朔進殿。

進了宣室殿,東方朔就看見竇太主正氣咻咻地坐在劉徹對面。不等他開口,劉徹先指責道:「朕今日置酒宴請太主,你卻對董偃橫加阻攔,是何道理?」

「董偃區區舍人,豈可擅入這乾坤聖殿,故臣將他擋在門外。」

「大膽!」劉徹指著東方朔道,「難道你不知朕已封他為平樂將軍了么?」

「皇上明察。」東方朔近前一步,面無懼色,「臣不知何為平樂將軍,臣只知道太祖高皇帝初創天下時立下祖制,非劉氏莫王,非功莫侯。董偃,區區賣珠兒,有何功於大漢,焉得封賞?」

這不是當著皇上的面揭竇太主的短么?她怎麼可能忍受一個為皇上值崗的郎官如此傷自己的自尊呢?她怎麼可能容忍這個長得十分猥瑣的男人傷她的偃兒呢?竇太主無法保持皇家公主雍容的儀態而疾言厲色道:「放肆!你竟敢當著本宮的面指責皇上,你是要反了么?」

「臣不敢!」東方朔凜然挺立,一雙眼睛充滿了譏諷。他從心底瞧不起眼前這個把一個市井小兒擁在懷中的女人,他似乎並不關注她的存在而將目光轉向劉徹,而言詞也更加犀利和尖刻,「依臣看來……董偃至少有三條問斬的罪狀,他怎麼可以進入大殿呢?」

「哦?朕今天就聽聽,他究竟有哪三條罪狀?你若是說得有理,今天就饒過你的無禮之舉;若是你信口無據,指鹿為馬,朕定要治你誹謗之罪。」

「謝皇上!」

東方朔一改平日調侃和詼諧的神色,凜然道:

「董偃以人臣入侍太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體,其罪二也;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之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其罪三也。此三罪者,不殺不足以振朝綱。」

這個該死的東方朔!竇太主在心中罵道。

其實,在東方朔看來,董偃的作為一目了然。因此,在列舉了三條罪狀之後,他沒有打住話頭,而是話鋒一轉道:「臣聞春秋時期,宋宮失火,左右皆勸宋公夫人伯姬躲避,夫人言道,越義而生不如守義而死。一個婦人尚且如此重名節,奈何陛下九五之尊,豈可為極耳目之樂而忘節義呢?」

也只有你東方朔才會想出這樣的比喻來說朕。劉徹在心底埋怨著,卻想不出反駁的理由。

其實,在劉徹身邊待久了,東方朔已摸透了皇上的秉性。皇上向來對文士更為寬容。建元三年,皇上為了擴充上林苑,侵佔了民田。他就曾當著司馬相如的面批評了皇上,結果皇上不但沒有治罪於他,反而賞賜了金帛。

此時,他精明的小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皇上的臉。他斷定皇上此刻正思考的不是自己的難堪,而是如何平息這場風波。

果然,劉徹沉默了許久,環顧了一下身旁的竇太主和東方朔,那說話的口氣便分外地緩和了。他以商議的語氣表達了對這個小個子郎的尊重,他捻了捻淡淡的鬍鬚道:「愛卿之言不無道理。不過,朕已設下酒宴,再撤去不怎麼好吧?這樣,朕下不為例如何?」

「不可!」東方朔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你這個不知進退的東西!竇太主咬著嘴唇,幾次想發怒,都被劉徹的眼神制止住了。她只有呼呼地在一邊喘氣,臉頰憋得通紅。

東方朔此時已被劉徹的大度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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