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廢后阿嬌出椒房

寒冷,讓往日熱鬧的街市一夜間凍僵了,店面前的旗幡都結了厚厚的冰。大約在上午辰時時光,漫天飛雪覆蓋了都城的每一條街道。可是人們的心卻沒有因為這場雪而凝固,再有兩個時辰,三百條生命將在這凜冽的寒風中消逝。

為了保證安全,除了在未央宮和長樂宮周圍布置了嚴密的崗哨外,韓安國等負責京都衛戍的中尉們從昨夜寅時起,就率領眾多的羽林軍將士,警惕地巡邏在都城周圍。而刑車將要經過的杜門大街,早在黎明時分就實行了戒嚴,長安城籠罩在自建元元年以來從未有過的緊張中……

上午巳時,三通鼓響,一輛輛囚車從兩個方向匯聚到杜門大街上來。那些牽扯進來的朝廷官員被關在請室詔獄,而女巫則被關在專門囚禁女犯的若盧詔獄。囚犯們登上囚車的那一刻,他們的頭與整個身體便被囚籠分開了。這樣,一路上他們就只能挺直身體站著,否則,脖頸就會在木茬的摩擦下鮮血淋漓。

風!穿過囚籠,吹進囚犯們的每一個毛孔,錐刺著他們血污的傷口。絕望早已麻木了他們的感覺,他們彷彿是一段段枯木,隨著囚車「吱呀」的節奏而緩緩晃動。

女巫的囚車被押解在最前面。心如死灰、只求速死的她從被囚進這個籠子里時就雙目緊閉,萬念皆去。這個世界——椒房殿的馨香、皇后賜予的錦帛、金子——所有的一切,都已漸行漸遠。只是她至死也沒有看見被皇后詛咒的那個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如花似玉?怎樣攫取了皇上的心,為何讓長樂宮中地位顯赫的女人妒火中燒,必欲置於死地而後快呢?

而緊隨在她囚車之後的春芳就不一樣了,從昨天傍晚獄卒把不一樣的飯菜端到她面前開始,她的淚水就如溪流,淌個不停。

人常說,十指連心,春芳一想起十指被夾在刑具間,灑血碎骨的情景,就渾身打顫。那時候,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快些死去。但現在她被押解在囚車裡,即將走向死亡時,卻有了許多的自責和遺憾。自從被竇太主作為陪嫁進宮後,她就永遠地失去了在父母面前盡孝的機會;這倒也罷了,一場巫蠱案,還把母親株連了進去。她沒有想到,母女相遇竟是母親被關進牢獄的那個上午。她隔著牢窗,看見了母親的身影,卻是不能問候她一個字。

過堂時,侍御史要她母親承認自己教唆女兒,與皇后一起詛咒衛子夫,母親聽不明白大人究竟說了些什麼,侍御史又說,只要她在獄詞上畫了押,她的女兒就會解脫,她們母女就能團聚。

今天,她們母女將一同成為另外一個世界的鬼魅,這是多麼的殘酷。

春芳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麼罪呢?皇后要她尋找女巫,她敢抗旨么?皇后要她埋藏人偶,她敢違命么?但是,沒有誰去關心一個宮娥的命運,他們要的是皇上滿意。

迎著冰冷的寒風,春芳迷離的淚眼艱難地掠過這條陌生道路,掠過在風雪中肅立的將士,她才二十二歲,她多麼不想離開這個紛繁熙攘的人世。她想回頭去看後面的囚車,看看母親在哪一輛囚車上。可她的頭卻被死死地卡在圓孔中,於是,她只有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母親!孩兒這就陪母親上路了……

現在,男囚的囚車也駛過來了。在第一個囚籠中的,是曾經與張湯同窗求學,又幾乎同時從縣吏起步的御史中丞李文。兩個多月的庭審、過堂,讓這個平日里十分注重儀錶的男子變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而風撲不滅的是從那雙仇恨的眼裡噴出來的火焰。押解他的獄卒,還有路邊的士卒們都無法知道,他此刻腦際變幻著那些撲朔迷離的情景:

——那是張湯詭譎的眼神,那眼裡藏著讓他捉摸不透的神秘。那一天——大概是巫蠱案剛剛發生的時候,張湯忽然來到了他府邸。他的熱情讓李文陷入突兀的迷茫,話題都是在飲茶期間不經意地展開的。

說到巫蠱案,作為在署中任職的同窗,作為直接上司,他出於對學弟的關切,勸張湯務必實事求是,不可肆意株連。他至今想起來,也還是找不出錯在哪裡?而在他的印象中,張湯似乎對他的勸解也沒有多少反感和拒絕,他始終微笑著傾聽,頻頻地點頭。甚至他們分手時,張湯還一再地感謝他的建言。可就在他們分手後沒幾個時辰,他就被帶進了廷尉詔獄……

——那是張湯嫉妒的眼神,那眼裡藏著讓他極為不安的火苗。哦!李文想起來了,當他們在建元六年一同進入京都的時候,庄青翟剛剛被免職,御史大夫一位空缺,於是,李文以御史中丞的身份主持了署中事務,而張湯則受命於李文。

他的勤勉和敬事,受到後來御史大夫韓安國的高度評價,而張湯卻因為功利陰暗,所以沒有任何升遷的機會。雖說在那時李文也感覺到了張湯的這些缺陷,但他不以為然。現在想來,一切禍根在那時候就埋下了。

風吹起李文的一縷長發,遮擋了他的視線,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只有冰冷的雪花讓他的意念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妒忌,毒蛇信子一樣吞噬了張湯的良知,使這個勢利小人對同窗舉起了屠刀。

而李文當然不會俯首帖耳地承認自己是巫蠱案的參與者之一,他對張湯的誣陷表示了極大的憤慨,而張湯在對待囚徒時的殘酷和無情也是他從政以來聞所未聞的。李文在酷刑下一次次地昏死過去,一次次地被冷水激醒。終於有一天,當他再度昏死之後,張湯令人按著他的手畫了押……

在李文畫押的當天夜裡,他的家人六十餘口被捕入獄。張湯——這個小個子的杜陵同窗,到廷尉詔獄來了,看著遍體鱗傷的李文,他笑了。他帶來了上好的酒菜,很「大度」地要和他對飲,那是一種勝者對於敗者的人格蔑視。李文怒不可遏地端起酒潑在了張湯的臉上。死!對他來說並不可怕,他不甘心的是就這樣地被誣陷而死,他的清名就這樣毀於一個並不存在的罪名。

張湯知道,李文直到最後也沒有對自己的指控認罪,就在昨夜,在李文即將走上刑場的前夜,張湯再一次來到了牢房,他的臉上依然笑容可掬。可是,李文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最後一道酷刑就是被割去了舌頭。李文現在唯一能夠宣洩的就是這雙仇恨的眼睛了,不過,他的吼聲就在喉嚨處涌動……

漫長的杜門大街走完了,前面就是長安東市的「燧」,也就是十字街口。那裡已經聚集了眾多的百姓,他們被羽林軍隔在刑場之外。刑場上落了厚厚的雪,沿著積雪覆蓋的台階上去,是一平台,上面置放著刑具。今日因為處斬的犯人太多,這樣的平台和刑具有十多架。

負責監斬的張湯是在正當午時的時候來到刑場的。他登上東市的「市樓」,眺望刑場,三百輛囚車排列在西北角,行刑的劊子手早已嚴陣以待。

午時三刻一到,張湯便從案頭拿起一支火籤,遞給行刑官。但人們沒有注意到的是,不知是因為遠處吹來的冷風,還是因為內心深處的恐懼,張湯在發布行刑令的時候,打了一個寒戰。

依照程序,行刑官在行刑前要先宣布皇上的詔書,風太大,行刑官宣讀詔書的聲音斷斷續續。

「皇帝詔曰:查女巫……御史中丞李文等……妄行巫蠱,惑亂人心,詆毀朝廷,著即梟首棄市。欽此!」

人群中一陣嘈雜,女巫被推上斷頭台,行刑官向劊子手揮手示意,只聽「咔嚓」一聲,一顆人頭就骨碌碌地滾到了雪地,立刻就有士卒用木籠裝了楚服的頭顱,跑到東市的東南角,將木籠掛在了足有兩丈的高竿。

李文的囚車打開了,準備上前挾持的劊子手在李文憤怒的目光下退卻了。他抬起頭,望了一眼曾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長安,抬起傷痕纍纍的手拂去肩頭的雪花,然後,坦然而又艱難地走向斷頭台。哦!李文記起來了,二十多年前,他十分仰慕的晁錯就是在這裡被殺的。晁大人,李文隨你來了。

在將頭伸向圓孔的那一刻,他的心頭仍然響著一個聲音:「皇上!臣冤枉啊!」然而,未及在心底喊出第二聲,他的頭與身體已經分離了。這時候,圍觀的人群中忽然發出震天的驚呼,那聲音猶如洶湧的波濤,從刑場湧向「市樓」。

張湯驚異地站起來,抬眼看去,就看到了一個奇異場景——在李文人頭落地的一瞬間,一團紅雲拔地而起,卷著滿天的飛雪,直上九天。張湯頓時臉色蒼白,驚恐地跌坐在座上……

這場殺戮,從午時三刻開始,一直持續到黃昏……東市地上的積雪,浸透著鮮血,殷紅殷紅的。

多少年後,接替父親任了太史令的司馬遷不無激憤地對張湯給予了「深競黨輿」的評價,這是後話……

東市的行刑進入高潮的時候,包桑捧著詔書,率領黃門進了椒房殿。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任何朝臣敢對廢除皇后提出異議了,朝會在沒有任何爭議的情況下就通過了議題。

自從女巫和春芳被捕進牢獄之後,阿嬌就明白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曾經的金屋藏嬌,煙雲一樣地散去了;曾經的良宵共度,化為了痛苦的情殤;曾經的華貴和榮耀,如窗前的積雪消融殆盡;曾經溫馨的椒房殿,不久將住進另外一個女人。兩個多月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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