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 池陽聞報怒衝冠

軍前會議在韓安國的營帳舉行。他們認為這一定是駐守武州塞的漢軍走漏了消息,如果判斷沒錯,匈奴大軍現在已經踏上了北歸的道路。

韓安國嘆了一口氣道:「地利已失,真是天時不與我啊!」

「伏擊已無望,我等該作何打算,一挽眼前之失?」王恢問道。

作為這次戰役的首倡者,王恢深知不戰而歸,對他來說將意味著怎樣的結果。退一步說,即便是皇上開了恩,那曾經強烈反對出兵的韓安國、汲黯等人又會怎樣看待他呢?

「諸位大人,依在下看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匈奴大軍就是退兵,也不可能走得太遠,我軍若趁勢追擊,尚可重創敵軍!」

「不可!」李廣幾乎不容王恢闡述追擊的理由就打斷了他的話,「末將長期駐守邊關,素知匈奴戰馬的速度非我軍可比。而且他們久在大漠,耐得乾渴和長途奔襲,這也是我漢軍不可企及的。」

韓安國也贊同道:「不僅如此,匈奴軍是主動退兵,沿途必然設伏,我軍若貿然追擊,正中其計。依本官看來,不如班師,再作打算。」

公孫賀、李息也紛紛表示目前的形勢不宜追擊,軍前會議一時陷入僵局。

離開長安後,王恢第一次感到了孤立,難道上蒼真的要陷自己於絕境么?環顧帳內的各位大人,一個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一個是太僕,在朝中與自己同列;一個是未央宮衛尉,掌管著皇宮衛戍禁軍,哪一個都可以面見皇上彈劾他的罪責。在戰爭迅速向無功而返一方傾斜的時候,自己怎麼能夠奢望他們去支持一次極為冒險的軍事行動呢?

皇上並沒有賦予王恢節制三軍的權力,但他不甘心就這麼回去等待皇上的處罰,哪怕有一線希望,他也決不放棄。

「諸位大人!」王恢的聲音沙啞哽咽,「此次失利,咎在在下。在下決計以所部三萬人馬追擊匈奴大軍,以報皇上之恩。」

他的決定讓大家十分吃驚,以三萬之眾去追擊匈奴十萬大軍——這可是以卵擊石啊!大家認為王恢已亂了方寸,失去了一個統帥應有的理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在韓安國身上,希望他能夠阻止王恢的一意孤行。

在場沒有人比韓安國更能了解王恢的心思了,他急功近利的浮躁早在閩越之戰中就已顯露端倪。當余善手刃騶郢的消息傳到雩都行營時,王恢立即派了一位司馬前往冶都,索要騶郢的首級,作為向皇上捷報的憑據。這種貪功的行為,曾經激起了司馬相如和衛青的憤怒,是韓安國平息了他們的不滿。

當時,韓安國是這樣說的:「我等出戰閩越,不是為加官晉爵,而是為報效朝廷;不是為一己之私,而是為拯救百姓。誰捧首級進京報捷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南國已平,百姓安居。」這話傳到雩都後,王恢也被韓安國的大度所感動,遂書信商定,派衛青送騶郢首級回京。

而戰後封賞與期望的落差,助長了王恢求戰立功的慾望,這慾望一旦與王恢心存的芥蒂混為一體,就迅速變為一種固執和偏狹。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官階最高的御史大夫,他有責任為這支軍隊的安危站出來說話。

「王大人!」韓安國理了理美髯,眼睛中充滿真誠和溫和,「本官深諳大人苦衷,然大人以孤軍追擊,凶多吉少。本官還望大人以大局為重,三思而後行。」

韓安國還願同王恢一起承擔戰役失利的責任,他說道:「此次伏擊失利,乃消息走漏之故,非大行力所能及也。回京後,本官將向皇上奏明情由,願同大人一起承擔罪責。」

眾人也應道:「御史大夫言之有理,兩軍作戰,瞬息萬變,亦非一人之錯,在下願與韓大人一起向皇上陳明緣由。」

但是,韓安國沒有從王恢那裡獲得理智的回應,卻從他的眸子里讀出了一種冷淡和慍怒。

「依大人所見,倒是在下不為社稷著想,顯得氣量狹小了?大人位居三公,自然不能理解在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王恢突然站起,拔劍割下戰袍一角,「眾位大人不必再說,在下心意已決,若再失利,在下甘願領罪!」說罷,就徑直出帳去了。

「這王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據在下所知,他一向熟讀兵法,談起用兵,侃侃然也。為何到了關鍵時刻竟置大局於不顧呢?」公孫賀的目光追著王恢的背影,嘆道。

「唉!他久在京城,何曾親歷過戰陣呢?」

「事情緊急,韓大人宜速做決斷!」

事已至此,大家都希望韓安國能夠出來主持局面。韓安國略思片刻後道:「我身為御史大夫,戰事失利,自然難辭其咎。然現今之重,在於阻止大行冒險輕進。請公孫將軍率部接應大行,不可太遠,也不可太近。李廣、李息二位將軍分次班師,不可退之太急,本官親自斷後。回京後,本官將向朝廷領罪。」

「此役之失,咎在大行,他不聽勸阻,一意孤行,與大人何干?」公孫賀說道。

李廣等人點頭贊同公孫賀的話。

韓安國站了起來,向眾位將軍抱拳致敬,他並沒有為自己開脫罪責的意思:「感謝眾位大人美意,只是本官身為御史大夫,負有監察之責,豈能諉過他人?請從事中郎速擬一道戰報,快馬送往長安,皇上一定急著知道馬邑戰情。」

眾人離去後,營帳內顯得很空落,韓安國的心有些紛亂,從廷議馬邑之戰到如今的變故,事情脈絡清晰,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但他思考的是,王恢的心浮氣躁固然是馬邑之役的發軔,但如果沒有田蚡的推動,進一步說,如果沒有皇上的急於彰顯大漢國威的心情,也就不會有此次驅馳千里、王師勞而無功的事情了。而且還有,倘若朝廷大軍節制於一主將,那王恢也就不敢執意率部孤軍深入了。但是,他該怎樣向皇上表達自己的所憂呢?

雲彩很悠閑地漫步在遙遠的天際,太陽孤零零地懸掛在池陽兵營的上空,熱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從校場的閱兵台眺望遠方,田野在這個季節脫去了金色盛裝,赤裸裸地暴晒在陽光之下——又是一個少雨的年份,渭北高原的每寸土地都在乾渴中呻吟。

可這些似乎並不能影響期門軍的訓練。演武場上的殺聲此起彼伏,從隊列步法到陣法變化,從馬上騎射到兵器格鬥,一連幾個時辰的演練使這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汗流浹背,疲憊不堪。但只要衛青沒有命令,大家就沒有人有些許懈怠,他們都十分清楚衛青治軍的嚴格。

終於,有人因受不了酷熱而暈倒落馬,正在賓士的騎士們紛紛勒住馬頭。那個帶頭勒住馬頭的年輕什長跳下馬來,試圖抱起昏厥的騎士,但卻被從一旁伸過來的皮鞭有力地撥開了,他抬起頭來,就看見隊史陰鬱的臉。

「起來!」

「讓我死吧!我受不了了!」年輕的騎兵抱著頭道。

「這點苦都吃不了,沒出息,起來!」

「起來!難道你要吃皮鞭么?」

「起來!」隊史厲聲喊道,皮鞭隨之重重地抽打在騎士身上,「想死,就死在戰場上,趴在這裡算什麼?」

劇烈的疼痛催開騎兵疲倦的眼睛,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只用舌尖舔了舔裂了的嘴唇,掙扎著站了起來。

馬隊在烈日下重整隊列,隊史手握戰刀,站在最前面。其實,在騎士們的眼中,他並不比他們年長多少,如果不是他的父親在平定七國之亂中血灑疆場,如果不是他的母親因為傷心而撒手人寰,他也許至今還在雙親的庇護下快樂成長。

可生活使他很早就經歷了人世滄桑,他也跟著父輩的足跡開始了軍旅生涯。當他嘶啞的聲音重複著衛青的訓詞時,背後的深情都化為此刻的嚴厲和無情。

「我軍正在馬邑與匈奴大戰,我等熱血男兒,豈可貪圖安逸?衛大人不止一次說過,平時多流汗,是為戰時少流血!你們明白嗎?」

「明白!」

「大聲點!」

「明白!」聲音在莽原盪起一陣陣的迴音。

「上馬!」隊史的戰刀直指前方,馬隊風馳電掣般地朝目標奔去。

這時,衛青陪同劉徹以及跟隨他而來的包桑、汲黯、張敺朝著校場走來了。

數日來,劉徹的心無時不牽掛著馬邑前線——這畢竟是他登基以來對匈奴第一次大規模出擊。戰爭的勝負,不僅關係到漢匈關係,更是對他能力的一次考驗。

由於對戰事的關注,他再也無法與衛子夫卿卿我我了,也沒有時間去顧及阿嬌和竇太主的糾纏不休了,更沒有心思去聽太后對後宮妃嬪們道德的評判了。

每日早朝後,他詢問的就是有沒有前方的戰報?大軍是否已到達設伏的地點?匈奴軍是否被引進了伏擊圈?而田蚡這些日子也分外地盡職盡責,不時地把那些讓他欣慰和振奮的消息送到案頭。

但劉徹還是覺得這些戰報太空泛,太籠統了——他有點等不及了,甚至有時候擔心這一仗不能打勝。於是,他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把那些不急於處理的奏章擱到一邊,邀了汲黯、張敺,輕車簡從地來到了池陽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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