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未央廷議析戰局

時序剛剛進入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三月,樹梢隱約點染了星點的鵝黃,李少君就奉命到蓬萊去尋找安期生了。

而王恢也在這個季節里,也提前結束了「告歸」,趕回長安來了。他是躊躇滿志地回到京城的,他自信馬邑之行已經為他贏得這場戰爭奠定了穩操勝券的把握。因此他顧不得旅途勞頓,一回到長安,就向皇上遞交了奏章,希望皇上能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王恢當然知道漢匈之間剛剛和親不久的事實。為了說服皇上,他在奏章中十分細緻地描繪了從聶壹那裡得來的情況,他使邊陲百姓的呼聲通過文字直達聖聽。

說來也該王恢走運,就在他回京途中,從雁門傳來急報,說一開春,匈奴人就不斷地派出軍隊殺掠漢朝邊民,弄得農桑誤期,百姓流離失所。

這樣,王恢奏章里對馬邑谷地理形勢的分析,對戰役精密的構思,讓劉徹不禁感嘆他的謀略,更印證了當初嚴助關於匈奴反覆無常的判斷。這也使劉徹蓄積了多年的夙願,順理成章地在這個春天將情感朝戰爭一邊傾斜。

但這畢竟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主動出擊匈奴,何況這個北方大國,無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它的軍事實力都遠遠在南方諸越之上,他不得不慎重對待。他迅速地找來田蚡,要他把王恢的巡察結果通知群臣,並選擇在適當的時機舉行廷議。

這種討論在三月初的時候,終於轉變為朝會,提交到未央宮前殿來了。而唐蒙的歸來,使得朝臣們對打一場對匈戰爭有了一種新的期許。

早朝起始,唐蒙首先出列向皇上復旨:「臣奉皇上旨意出使西南,拜見夜郎王多同。那多同問臣『漢與我孰大?』臣向他出示了從長安帶去的布帛珠寶玉器,又言我大漢疆域萬里,帶甲百萬,德被九州,威及內外。那多同聞之目瞪口呆,方知天下之大,惟漢是首。遂與臣盟約,同意在夜郎設吏,以其子為令。」

唐蒙繪聲繪色的陳奏,在朝臣中激起一陣笑聲。劉徹更是被這種氣氛所感染,當廷發出詔命,繼續保留夜郎王封號,在犍為設郡,由唐蒙發巴、蜀吏民,通道西南。

「眾位愛卿!不管那夜郎如何自大,也最終臣服於大漢。從今以後,朝廷威德,澤被西南。而現在,是朕將旌麾轉向北方的時候了。多年來,朕飾子女以配單于,金幣文綉賂之甚厚。去年十一月,朕在橐泉宮的時候,衛青曾進言出擊匈奴,朕念怡和公主新嫁匈奴,不忍兵戈相交。孰料匈奴翻雲覆雨,廢約背誓,近來屢犯邊城,掠我百姓資財。邊民被害,朕甚憫之。不久前王恢又有奏章,諫言朝廷出擊匈奴。然此舉成敗,關乎大漢國運,眾卿以為如何,盡可奏來!」

作為主戰的首倡者,王恢不等其他大臣說話,首先站出來響應劉徹的號召。

「皇上聖明。」王恢撩了撩衣袖,盡量讓自己情緒平靜一些,可他說出的話還是掩飾不了胸中的激蕩,「臣聞戰國之初,代為北方一國,北有強胡之敵,內臨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倉廩常實,匈奴不敢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四海為一,然匈奴侵盜不止,何也?其不以為懼耳。故臣以為,只有出兵痛擊,方能根絕邊患。」

田蚡是朝臣中最早看到奏章的,但在他看來,要緊的不在於王恢說什麼,而在於皇上想什麼。他一直在揣摩皇上話里的意思,他自信已經把握了皇上準備打仗的決心。

建元六年圍繞出兵閩越而遭遇的尷尬歷歷在目,這次他再也不能背著「太尉不足與謀」的罵名了,因此,他接過王恢的話道:「王大人所言極是。我朝自太祖以來,屢次與匈奴和親,然彼國從未停止過對我邊境的侵犯。依王大人之計,伏擊匈奴的把握十之八九,故臣也以為需要痛擊匈奴。」

韓安國對王恢奏章研究最為用心。曾擔任過北地都尉的他,有著同匈奴交往的切身體驗,對於這個北方強國,他向來主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站在朝會上,他又怎能聽不出皇上的意思呢?從大局著眼,他覺得目前出兵為時尚早,漢軍無論是將士的意志力還是裝備的實力,都還不能保證對匈奴的優勢。因而,當劉徹把徵詢的目光投向他時,他出列了。

「啟奏皇上。」韓安國陳述自己主張的語氣平緩而又委婉,「臣聞當年太祖高皇帝被圍平城,七日而不得食,然解圍之後而無忿怒之心,何也?臣以為並非高皇帝軟弱,乃有聖人隨天下人心,不以己之私怒而傷天下之公的寬大度量。不僅如此,太祖高皇帝還派婁敬與匈奴結和親之好,至今利國利民五世。兩國和睦來之不易,況怡和公主和親方定,即使匈奴邊將侵犯,也必是個別事件,故臣以為,不出擊為好。」

情感這東西,實在隱含著說不盡的奧秘。一旦不投緣,哪怕是平常的一句話,都會種下深深的芥蒂。不善揣摩人心的韓安國沒有發現,在他按著自己的思路闡述主張的時候,王恢的臉色早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了。

「韓大人所言差矣!」王恢的話頓時離開了奏章,直衝著韓安國而來。「太祖高皇帝被堅執銳,行數十年。之所以不報平城之怨,非力不能,乃在休天下之心。今邊境數驚,士卒傷斯,中國轊車相望,大凡仁人者,能不生惻隱之懷乎?故而臣以為擊之便。」

「不然!」正待韓安國接招的王恢沒有料到,一個洪亮的聲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靜,當他眼睛的餘光流向後排時,就驚愕地在汲黯的身上。

他現在已顧不得觀察韓安國的舉止了,而把目光集中到汲黯身上。

「皇上剛以宗室之女和親,送親場景猶在昨日,今日就有人要對匈奴用兵,彼國若知,豈不要陷皇上於無信乎?臣不禁要問,如此急功近利,意欲何為?」汲黯冷峻的目光直視著劉徹。

廷議是一方絕妙的舞台,每一個朝臣的風采都在登場中得以充分展示,每一個人的性格都通過他們的話語表現得淋漓盡致。儘管韓安國對王恢因為沒有升遷的怨氣心知肚明,但是他穩重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把一場嚴肅的討論引向口舌之爭,即使是與人辯論,他仍然保持著舒緩的節奏和平和的心態,沒有人從他的眼中發現絲毫的不悅。

「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飢,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眾,罰國墮城,常坐而役敵國,此聖人之兵也。」韓安國沒有忘記為自己的諫言尋找先賢的宏論作為鋪墊,接著他話鋒一轉,將說話的要旨轉移到對目前戰事的分析上來,「今將卷甲輕舉,深入長驅,難以為功。縱行則迫協,橫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後利。不至千里,人馬乏食。豈非以軍饋敵而令其擒獲么?故臣以為,勿擊之便。」

話說到這個分上,事實上已經涉及到戰役方案本身了。對此,王恢有著十分的把握和信心。他不再周旋打與不打,而是聚精會神地闡述自己實地勘察所獲。

「韓大人多慮了。下官此次所言擊之,並非孤軍深入,而是順應單于之欲,誘敵至我邊境,吾選驍騎、壯士埋伏,倚山勢險要而隱蔽,待單于到來,或營其左,或營其右,或當其前,或絕其後。如此單于可擒,大戰可勝矣!」

王恢的話在朝臣中引起一陣竊竊私議,有以為此舉不失為制勝之策者,有為王恢的方案擊節叫好者,有對單于會不會上鉤表示質疑者。王恢最擔心的就是這種莫衷一是的議論會動搖了劉徹的決心,他覺得目前最能阻止別人議論的就是自己當著大臣的面,承擔戰役失敗的責任。於是他不再猶豫,奏章是自己呈上的,他明白自己已經沒了退路。

他邁著自信的步伐走到丹墀的中央,莊嚴地面對皇上站著,用男人的血氣點燃生死誓言:「皇上,臣早已以身許國,《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臣此次請戰,意在壯我大漢軍威,絕無私慾可言,倘使戰敗,臣願以死謝罪!」

王恢的誓言讓朝臣們的議論發生了短暫的中斷,包括韓安國、汲黯在內的反對者都沒有料到王恢會以自己的生死做主戰的軍令狀。一時間,他們也不得不為王恢的壯懷激烈而生出說不清的感動,而田蚡則順勢拉起王恢的手,雙雙站立在劉徹面前。

「啟奏……皇上!」田蚡說話時因為激動而顯得不那麼連貫,「王大人以生死相許,其情感人,其忠可嘉。臣請皇上發兵,以雪平城之辱。」

其實,被直接感動的還是劉徹。王恢的慷慨陳詞在劉徹腦際勾勒出漢軍旌麾北指、氣吞山河的壯觀畫面。多少年了,從組建期門軍到開闢養馬場;從細柳閱兵到整頓軍備,不都是為了與匈奴一戰么!劉徹走下丹墀,面容莊重地扶起王恢道:「二卿快快平身,如此忠貞命臣,大漢之幸也。」

「眾位愛卿!朕意已決,馬邑之戰乃我朝對匈奴之第一役,只能勝不能敗。傳朕旨意,以韓安國為護軍將軍,公孫賀為輕車將軍,王恢為將屯將軍,李息為材官將軍,李廣為驍騎將軍。發兵三十萬於馬邑谷伏擊匈奴。五月準備,六月出兵!」劉徹高亢的聲音掠過大臣們的心頭。

王恢聽出來了,皇上並沒有把大軍交與自己節制的意思,這意味著他只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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