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張騫持節使西域

這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的早春。

三百多人的隊伍走過橫橋,踏上了曾經輝煌瑰麗、宮觀相望,如今洗盡鉛花、素麵朝天的咸陽北原。張騫勒住馬頭望去,展現在他眼前的只有馳道兩旁亭亭如蓋的松柏,只有當年焚為灰燼的殘垣斷壁,長安早已隱沒在蒼茫的霧靄中了。

這個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第一次擔負了如此莊嚴的使命。前路茫茫,關山重重,西域對他來說,還只是文字上的隻言片語。他無法知道,從此西去,何時才能再回長安。不過萬千眷顧,終究抵不過雄心萬里。既然做了這樣的選擇,他就沒有理由再兒女情長,只有義無反顧的前進。

一團火焰在天地間躍動——就在兩個時辰前的送別儀式上,皇上把狩獵乘坐的紅鬃馬賜給了他。儀式宏大隆重,橫門外旌旗招展,鼓樂喧天,龐大的儀仗簇擁著皇上登上了檢閱台。丞相來了,太尉來了,他們分別坐在皇上的兩側。在京兩千石以上的官員一個個冠冕高聳,朝服肅整,排列在台下。

張敺率領著羽林衛沿著橫橋部署,崗哨一直排到橫橋北面。

這場面讓張騫強烈感受到鑿空西域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也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榮耀,更使他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他知道,以自己的官爵和地位,是沒有資格享受如此龐大的送行儀式的,皇上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他懷中的漢節,那代表著大漢的威嚴,象徵著皇上遠播四海的恩澤,宣示著天子和諧萬邦的胸襟。

雖然論起來,皇上比他還要小,但皇上目光高遠,早在八荒九域之外。因此,當他帶著三百人的使團出現在皇上面前時,那從昨夜就輾轉反側的興奮迅速被誠惶誠恐取代。

大約在辰時三刻,主持送行儀式的典屬國宣達了朝廷任命張騫的詔書。他在鼓樂響起之後,登上檢閱台,向皇上行辭別大禮,然後從典屬國手中接過青綠的、綴了鮮紅旌毛的漢節。

待他稍稍穩定情緒,就見皇上邁著鏗鏘的步伐朝他走來了。在皇上身後,未央宮衛尉牽著皇上的坐騎——紅鬃馬。

「此去道遠任重,朕將此馬賜予張卿,希望它能保護張卿早到西域!」

他並不知道皇上曾向韓安國贈送過虎頭鞶,因此,當從皇上手裡接過馬韁時,他對鑿空西域的分量又有了更深一層理解。他正想著,皇上洪亮的聲音就在耳際響起:「你等均是朕挑選出來的勇士,朕寄以厚望。待他日歸來,朕要論功行賞!」……

早春的風吹動著漢節上的紅纓,摩挲著張騫的臉頰,一種溫暖的感覺在血液中流淌、瀰漫、擴散。

故鄉漢中,塑造了張騫鐵馬金戈、百折不撓的性格。那裡曾留下了太祖高皇帝臨風高歌的瀟洒風流,也留下了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動人佳話,還留下了韓信臨危受命的拜將台。

童年的張騫,常常躺在祖父的懷中,聽著那些動人的故事進入夢鄉。他很感謝祖父,除了教他做人的道理,還把《山海經》、《尚書》等典籍拿給他看,這讓他的眼界漸漸地從腳下移到對外面事物的嚮往。

天高雲淡的日子,他喜歡獨自一人坐在家後面的山坡上,望著綿延不絕的大山和滔滔遠去的河水,想像著京都的繁華錦繡,九州的廣袤無垠。他憧憬有一天自己會騎上戰馬,像韓信一樣指揮千軍萬馬,縱橫千里。

他的這種信念,隨著年齡增長而愈來愈強烈。

終於在一個夜闌人靜的夜晚,剛剛步入青年的張騫告訴祖父,他要響應朝廷的招募,到長安去,像先輩那樣為大漢建功立業。

祖父笑了,他為孫兒置辦駿馬、鞍韉、寶劍,送他到郡里參加招募比武,他知道眼前這個還顯稚嫩的年輕人終究會有一天做出足以告慰張氏祖宗的大事來。

才俊雲集的京都給予張騫的就是做了光祿勛寺的侍衛郎,雖然官階和秩祿都不高,可每日沐浴著皇上的恩澤,感受著皇上的威儀,護衛著皇上的安全。只要他恪盡職守,遲早也會進入兩千石的行列。

但是,張騫那顆躁動的心卻總是越過城牆,飛到遙遠的邊境。李廣將軍的傳奇故事常常讓他熱血沸騰,夢裡赴關山,飛雪被鐵衣,他醒來就不能安睡。他時常披衣望月,反躬自問:大丈夫當如飛將軍,豈可安於錦繡!

在皇上招募使者的詔書頒布後,張騫欣喜若狂,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應了募。過去,他只能遠遠地望著皇上,而這次應募使他能站在未央宮前殿與皇上直接對話。

又一夜未眠的劉徹沒有絲毫倦意,他匆忙地上了早朝,將在此刻啟動「鑿空西域」的宏圖大略。他犀利的目光環視站在階下的大臣們,高聲問道:「張騫何在?」

包桑立即跟著餘音喊道:「皇上有旨,宣張騫進殿。」

伴著黃門依次的傳喚,張騫進殿了。他英姿勃勃的身影,他雄健有力的足音,他真誠敏銳的目光,立即給劉徹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去路途遙遠,吉凶未卜,你可知否?」

「回皇上!臣深知此去關山萬里,征途艱險,但臣更知聖命如天。縱臣身死國外,葬骨青山,也決不負皇上囑託。」

「朕素知匈奴虎狼之性,倘若你被扣為虜,將何處之?」

「臣生為大漢臣,死亦為大漢鬼。『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匈奴可取臣首,然不可屈臣節。」

「你身負鑿空西域重任,勞苦功高,朕當照顧好你的家人。」

「陛下!臣離開漢中時,曾對祖父言,大丈夫功業未就,決不成家。」

「好!你果有英雄之氣,定不負朕望!你還有何求,盡可奏來!」劉徹滿臉喜悅。

張騫撩了撩袍裾,上前道:「皇上,臣無他求,只需一懂得匈奴語且辦事幹練者隨行即可。」

劉徹笑了,他通過這個細小卻十分關鍵的細節感受到張騫的慮事周密。「朕已經為你選定了一人。宣堂邑父進殿!」

大臣們一陣騷動,紛紛詢問這堂邑父是何人?

堂邑父來了,大家不禁暗暗吃驚了。原來這堂邑父不是別人,正是皇上曾親自庭審的匈奴俘虜,他已經脫去了胡裝,只是還不習慣以漢禮晉見皇上。

劉徹將堂邑父介紹給眾位大臣,說道:「眾位愛卿,就是他告訴朕,在匈奴國的西方,有一大月氏國,與匈奴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他的親人也死於匈奴軍臣單于之手。他素來仰慕大漢文明,精通漢、匈奴和大月氏語言,且練就了百步穿楊武藝。朕欲遣他隨張騫出使西域,眾卿以為如何?」

嚴助聞言出列奏道:「堂邑父初沐皇恩,臣擔心其會中途變節。臣以為還是選派一名大漢譯令為妥。」石建、石慶立即出列響應,以為匈奴人性格乖戾,不可大信。

但田蚡因為曾陪皇上審問堂邑父,深知堂邑父絕非苟安圖生、背主忘義之徒,皇上之所以起用他,不僅因為他與軍臣單于有著血海深仇,還因為他不屈於刑罰卻感恩於皇上的胸懷。他相信皇上的眼光沒有錯,所以贊同皇上的提議。

竇嬰也出列道:「皇上聖明。臣深信堂邑父當不負皇恩,會竭力完成使命。」

劉徹對大臣們的理解十分欣慰,轉身對包桑道:「看過漢節。」

他緩緩走到張騫面前,嚴肅而又莊嚴地說道:「漢節者,皇命之所載,使臣之象徵,百姓之所期,大漢威嚴之所彰。你須謹守漢節,待愛卿歸來之日,朕要在這裡,在這未央宮前殿為愛卿接風洗塵。」

現在,張騫持著漢節,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這一切回憶都如溫馨的春水,輕輕漫過他的心頭,漸漸融遍全身。

「大人在想什麼呢?」

張騫沒有回答堂邑父的詢問,反問道:「行至何處了?」

堂邑父人地兩生,不知該如何回答,正要問隊伍中的當地人,就見前面遠遠地馳來一騎,到了跟前方知是好畤縣的縣丞,他奉命在這裡迎接使節。

縣丞道:「好畤乃京畿之地,民風淳厚,聞知大人身負皇命,離鄉遠行,三鄉父老略備薄酒,為大人餞行。」

張騫道:「好畤這個地名好奇怪,可有什麼來歷?」

縣丞道:「畤,乃神明所依止也。因此地處於雍州高地,宜於神明所居,故朝廷在這裡立畤以郊祀上帝諸神。」

張騫聞言道:「煩勞縣丞速去通報,本官要在這裡祭祀上天神靈,為皇上祈福,為黎民請瑞。」

「諾!」縣丞隨即策馬而去。

只見道路沿著斜坡溝壑向前蜿蜒而去,好畤縣城就坐落在溝道里。城池倚坡瀕水,呈半圓形框架,只有南北兩座城門,兩面坡上松柏鬱鬱蔥蔥,漆水河靜靜地從城下流過。此地雖然土地貧瘠,卻是皇上郊祀諸神的所在,倒也不顯得荒僻。

張騫一行來到城下,好畤縣令早已在城外迎接了。稍事寒暄,張騫即在縣令的陪同下直接到廟壇祭祀天地。

張騫每次揖拜,額頭都久久地貼著地面禱告:「昊昊上蒼,佑我聖皇,享國長久,德配天地。」

縣令上前攙起張騫,雙手深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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