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積怨太深兩情疏

椒房殿女御長春芳推開窗戶,望著外邊紛紛揚揚的雪花,「啊」的叫了一聲,那喜悅就湧上了眉梢。大院里的松樹上、木槿上都綴滿了潔白的雪花,風一吹,悠悠飄落到地上。

站在宮院牆角那株臘梅,臘蒂滿枝,疏影搖曳,暗香浮動,其中一支新發的枝條上,綴著三五初開的花朵,在眾多含苞待放的花蕾簇擁下,披著飛雪,直伸到窗前。

春芳微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便沉浸在如飲甘醇般的陶醉中了。她吩咐宮娥和黃門們給火盆添加木炭,不一刻大殿里就暖意融融了。

春芳又吩咐他們把殿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只留下院里的雪沒有動。女兒家心腸軟,覺著這雪為水時至清至澈,為雲時不染塵埃,如今來到人間,也是素衣玉顏,污了豈不負了上蒼的一片美意?

她懷著這樣的心緒來到阿嬌的帷帳前,輕語啟奏道:「娘娘,今兒外面下雪了。」

阿嬌睜開惺忪的睡眼,有些慵懶地說道:「下雪有什麼奇怪的?這長安城中哪一年不下雪?」春芳於是就再不言語,只是伺候在一旁,聽從皇后的吩咐。

長期在皇后身邊,她熟悉皇后喜怒無常的性格。她知道皇后的這種性格是與她從小的嬌生慣養和皇上長期的冷落分不開的,她有時在內心也同情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覺得她反而不及那些莊戶院中的女人活得暢快。

宮娥們在這時候都是勤快而小心的,她們迅速為皇后穿衣梳洗,敷粉施丹,輕掃蛾眉,佩戴首飾。

這些事前後用去了大約半個時辰,皇后終於掀開帷帳,走到大廳里來了。早已伺候在一旁的兩位宮娥,一位捧著漱口的湯盞,一位捧著葯湯走上前來。春芳稟奏道:「這是昨日太醫開的新葯,剛剛煎好,請娘娘趁熱服了。」

「這是第幾劑了?」

「大概有幾十劑了。」

「本宮都快成藥罐子了。」阿嬌眉頭凝成一個結,「怎麼總沒有一個結果呢?大概是本宮註定懷不了龍種。這葯本宮聞一聞都噁心,算了,不喝了,不喝了!」

春芳從宮娥手中接過葯湯,雙膝跪地勸道:「娘娘!太醫說從這一劑開始,又添了幾味新葯,都是補氣促孕的。為了娘娘,也為了太主,就請娘娘服了這葯吧!」

阿嬌的心上下悸動著,春芳說得對,良藥再苦,也苦不過懷不上龍種被廢的那種結局吧?這褐色的葯汁系著她母親,也系著陳家的命運!

阿嬌最終聽從了春芳的勸告,接過葯湯,緊閉雙目飲了下去。宮娥立即將漱口的湯盞遞了上去,阿嬌漱著口,在心裡默默地念著:但願這葯能讓本宮懷上個兒子。

春芳輕輕地為阿嬌撫背,直到她呼吸平緩了才扶著她前去看雪。

她輕移蓮步來到了窗前,初始,她的確為這雪的皎潔、清純、晶瑩而在眉宇間掠過短暫的歡快,她甚至浪漫地想過要請那個司馬相如來做一篇雪賦,讓樂師譜成曲子吟唱。但這種心境並沒有持續多久,她的蛾眉又緊蹙在一起,顯出一縷淡淡的惆悵。

「唉!這雪雖說是分外的潔凈,可畢竟顏色太單調了,少了春花的艷麗。」她覺得這單調的顏色有如自己單調的宮廷生活,一樣令人壓抑,「天晴的時候,本宮還可以到花園中去看看。可在這樣的日子,本宮不是更加無聊了么?」

春芳知道,根本不是這雪惹皇后不快,而是皇上。他昨晚又沒有到椒房殿來,讓皇后寂寞地等了一夜。

這時候,有幾隻覓食的家雀「嘰嘰喳喳」在窗外叫個不停,這叫聲使春芳忽然找到了一個排解皇后惆悵的妙法。她小心地,帶著試探的口氣問道:「娘娘,奴婢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幹什麼?」阿嬌瞥了春芳一眼。

「娘娘!奴婢在鄉間時,每遇到這樣的日子,也無聊得很。不過那時我們有一個好玩的事情,就是拿蒲蘿捉家雀玩,挺有意思的。」

「真的好玩么?」

「奴婢怎敢欺騙娘娘呢?」

「那就玩玩看!」

「諾!」春芳笑盈盈地應道。

過了一會兒,宮娥們就找來了繩子、蒲蘿和穀粒。春芳靈巧地把繩子系在蒲蘿上,然後輕輕地從窗口拉進來,她又用木棍支起蒲蘿,在下面撒了些穀粒。然後,躡手躡腳地回到殿內,守在窗口靜靜地等候著。

不一會兒,就有一隻家雀出來覓食。它警惕地四下張望,確定沒有威脅,才跳進蒲蘿,貪婪地啄食穀粒。宮娥們第一次玩這種遊戲,個個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瞧著,有按捺不住性子就要伸手去拉繩子的,都被春芳制止了,她說一定要等家雀吃得入神時才好下手。

大家於是又靜下心來等,直到那家雀把穀粒吃了一半的時候,春芳做了個手勢,一名宮娥立時拉動繩子,只聽「噗」的一聲,家雀就被扣在了蒲蘿下面。

可憐的雀兒受了驚嚇,「嘰嘰喳喳」的在蒲蘿下面扇著翅膀尋找出路,宮娥們一陣歡呼,叫道:「娘娘!抓住了!抓住了!」

阿嬌受到大家情緒的感染,少女的情懷再度爬上心頭,她被大家簇擁著來到院內。春芳撥開積雪,纖纖細手伸進蒲蘿,暈頭轉向的雀兒一下子就跳上了春芳的掌心。宮娥們很快找來一條橘黃色的絲線,拴住了雀兒肉紅色的爪子,捧給皇后。

雀兒被阿嬌的手托著,驚恐地跳著。阿嬌捋著雀兒褐色的羽毛,在它的脖頸處就停下了,哼道:「還想跑么?我看你能跑到哪兒去?!」

阿嬌從喉嚨深處發出陰冷的笑聲:「你這可惡的傢伙,也有落到本宮手裡的時候?哼!你去死吧!」她忽然舉起鳥兒,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雀兒的哀鳴非但沒有引起阿嬌的惻隱,反而激起她更大的憤怒,口裡罵道:「讓你跑!讓你跑!」她接連又摔了幾次,雀兒終於氣絕,躺在地上不動了。見此,阿嬌忽然轉身厲聲喊道:「看什麼看,你們還不快把那討厭的東西扔出去?」

春芳吃驚地望著皇后扭曲的臉,覺得往日看上去年輕漂亮的皇后原來是這樣一個醜陋的女人。這是一場多麼無趣而又恐怖的遊戲,那慘烈的一幕與皇后的冷酷陰影一樣地籠罩在春芳、宮娥和黃門們的心上。大家出出進進都提著一顆心,生怕惹惱了皇后而招來殺身之禍。

果然,雀兒的死還沒有讓阿嬌消氣,不一會兒,她又傳宮娥進殿,罵道:「你等是不是在心裡怨恨本宮呢?這半天,累得本宮口焦唇燥的,竟然沒有人上一杯茶來?」

一名宮娥忙去沏了茶水,捧過頭頂,戰戰兢兢道:「請娘娘用茶。」

阿嬌接過茶水,用舌尖舔了舔,「噝」的吸一口氣,就將茶水朝宮娥潑去,大叫道:「你這是要燙死本宮么?來人!」

椒房殿黃門應聲進來,一個個垂手而立。

「把這賤人拖下去,重笞二十。」

「諾!」

黃門正要離去,阿嬌又在身後喊道:「扒掉她的鞋,讓她赤腳站著。」

接著,殿外就傳來宮娥求饒的哭喊聲,阿嬌聽了哼哼地笑出了聲,但隨之而來的一句話讓一旁的宮娥們冷到了骨頭裡,因為有幾個膽小的宮娥哭出了聲。

「哭什麼哭?你們是要詛咒本宮么?春芳,讓她們掌嘴。」

宮娥們於是站成兩排,互相抽打對方的臉,不一刻,每人臉上都是一道道的紅印。這時候,行刑的黃門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叫道:「娘娘!娘娘!不好了,那個宮娥死了。」

「啊!」阿嬌先是吃了一驚,但很快就平靜了。

「這麼不經打啊!」她咬著牙,忽然提高了聲音道,「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否則要你們一個個地下做鬼。聽見了么?」

「聽見了。」

「滾下去!」

這一天,阿嬌就這樣哭哭笑笑,直到過了午時,才昏昏睡去,椒房殿這才安靜下來。

宮娥們圍著春芳低聲哭泣,都覺得這樣的日子沒有出頭之日,倒不如死了痛快。春芳輕輕地撫摸宮娥們紅腫的臉龐,無奈地搖了搖頭。

唉!命運為何如此的折磨人呢?論起年齡,皇后和她們不相上下,倘若在父母身邊,她們哪個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只因為她們出生在茅屋草舍,就該如此卑賤、任人宰割嗎?可春芳只是女御長,她就是怎樣同情她們也無濟於事。

她只有想著法兒安慰她們,說世事如此,只能認命忍耐,千萬不能有輕生的念頭。在這幽深的宮苑裡,死一個宮娥,就跟死一個雀兒,沒有什麼兩樣。如果上蒼有眼,有一天被皇上看上了,也許會有轉機……

傍晚時分,雪住了,雲稀了,從西邊天際露出一縷晚霞。椒房殿詹事忽然從殿外復道口匆匆忙忙下來,對春芳說皇上駕到了。話音未落,就聽見長長的傳信聲:「皇上駕到!」

「皇——上——駕——到!」

這聲音不免讓阿嬌心慌意亂,她急忙更衣梳妝,剛剛收拾妥當,劉徹就已踏進了殿門。

「臣妾恭迎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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