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心懷高遠拒風雨

從細柳營回京的第二天,劉徹先去看了修成君金俗,多方撫慰之後,就急急奔往長信殿。

屏退左右,母子相對而坐,劉徹發現王娡的眼圈發紅,鬢邊隱約又添了些許白髮。他知道自己離京的這些日子,母后過得一定不輕鬆。他原以為尋迴流落鄉間的阿姐,會排解母親多年的思親之苦,現在又看到母親為自己牽腸掛肚,心裡就十分心痛。

「讓母后為孩兒擔憂,孩兒不孝!」

「你尋回了金俗,解了哀家的思親之苦,有什麼不孝的?只是哀家期盼社稷安穩,不負先帝所託。哀家知道皇上力主新政,是為了光大大漢基業。可這長樂宮中,牽掛皇上的也不只有哀家一人。先帝宏業未竟,中道崩殂,哀家以寡居之身,輔佐皇上,時感如負泰岱,心力交瘁。皇上未及弱冠,又逢多事之秋,哀家每思至此,夙夜憂嘆……」

母子間的談話,眼神、聲音所攜帶的信息,所蘊涵的寓意要比話語本身豐富和深刻得多,往往是默默兩相視,悠悠萬重心。

劉徹通過王娡的表情,已經強烈地感受到來自太皇太后的壓力。他心裡明白,在這個宮廷里,任何事情一旦與大漢的權鼎糾纏在一起,就不再是單純的恩怨所能囊括得了的。他和母親之間,常常因涉及到田、王兩族的利益而引出諸多齟齬,但這些與太皇太后圍繞立國之策而生出的風波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劉徹站起來給王娡續了茶水,然後高高地舉過頭頂,所有感恩都化為幾個簡單的字眼:「謹遵母后所囑,孩兒這就去向太皇太后請安。」

當他從太皇太后那裡回來後,就覺得新政所面臨的困難和阻力要遠比太后所說的嚴重得多。太皇太后沒有給她的皇孫留一點情面,而是聲色俱厲地申斥他不該捨棄祖制,摒棄黃老學說,喧囂什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在說到在京城設立明堂時,太皇太后的言語中流露出憤怒和不屑。自春秋以來,儒家就如喪家之犬,靠在諸侯之間遊說度日。倘若儒學真如孔門子徒們所說的那樣,為何孔子會陳蔡絕糧,被桓魋追殺?說到激動處,太皇太后手拍案幾,透著凜然的威嚴。

你若不知進退,一意孤行,休怪哀家言之不預!

這嚴厲的警告不斷在劉徹耳邊響起。這些他當然不能當著大臣們的面講出來,他在心裡反覆地掂量著太皇太后話的分量,他不能不對這種壓力做出回應。

這天早朝後,他特地召竇嬰、田蚡和趙綰到宣室殿議事。雖然劉徹在轉述太皇太后意思的時候措辭非常謹慎,但大臣們還是猜到了皇上推行新制遇到了困難。

對太皇太后秉性,深知者莫過於竇嬰。她早年被選入太祖高皇帝的後宮時,因為美貌而遭到呂后的妒忌,幾乎陷入絕境。後來在作為宮人被外放代國期間,贏得了當時還是代王的文帝垂愛,她不但將情敵們一個個踩在腳下,而且最終登上皇后的寶座。

她輔佐文帝「內興農桑,外和匈奴」,終於在景帝朝時,讓大漢迎來了可以與周朝成康時代相媲美的興盛。這種豐富而曲折、坎坷而獨特的經歷,不僅奠定了她在景帝朝的權威,更養成了她孤僻、多疑、剛烈、果敢的性格。

竇嬰知道,只要觸動了這位姑母的利益,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她的肆權弄威絲毫不遜於呂后。

至於太皇太后眼下的心境,他更是十分清楚。表面上看來,她是在維護朝廷的道統,實際上卻是對自己權力鞏固的擔憂。這一點,竇嬰從藍田莊園回京時就感受到了。

如果說,當年她對劉徹焚毀獄詞給予了褒揚與呵護,那是因為此舉拯救了她心愛的小兒子劉武,避免了一場宮廷里的自相殘殺。其實當時,她也從太子身上感到了他的獨立不羈。從那時候起,她就擔心如果劉徹掌握了這個國家,還會不會像景帝那樣對自己唯命是從。這一切,都使她對劉徹的一舉一動十分敏感。

竇嬰不得不承認,太皇太后深深影響了自己的性格。只是太皇太后沒有想到,她給了竇嬰果斷和堅毅的性格,卻無法讓他服從於自己,反而在她試圖逼迫景帝許諾梁王為儲君時,遭到了竇嬰的強烈反對。

竇嬰並不打算退卻,他絕不願因私情而讓剛剛起步的新政中途夭折,那樣的話他才真的無法面對先帝。

他以毋庸置疑的態度說道:「前事可鑒,歷來變革沒有一帆風順的。當年商鞅變法如此,今日皇上推行新政也是如此。老臣雖然愚鈍,但為皇上分憂,萬死不辭。大漢已歷四代,太祖高皇帝當年推行黃老之術,是迫於當時的情勢。如果現在還墨守成規,勢必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自古為新政而以身殉國者,不計其數,竇嬰豈能惜命懼死?」

竇嬰一口氣說了這些話,有些氣喘,他略作停頓,然後繼續道:「先前上林苑所議國是,皇上只宜速辦,不能拖延猶豫。」

「那太尉的意思呢?」劉徹把目光轉向田蚡。

田蚡眼睛轉了幾圈,捻鬍鬚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他雖然看不慣竇嬰的沉穩和矜持,但是在確立儒學的主導地位上,他與竇嬰並沒有分歧。他很快揣摩出皇上的意思,緩緩說道:「如果微臣沒有猜錯,太皇太后一定對皇上目前的舉措心存怨憤了。」

「太皇太后何足懼哉?」田蚡的話音剛落,趙綰站了起來,撩了撩袍袖,臉色因為情緒激動而漲得通紅。

「太皇太后身歷三朝,功在社稷……」趙綰盡量讓自己說話的節奏慢一些,以便緩解因緊張產生的結巴,「然……然而,臣以為,太皇……太……太后畢竟春秋已高,自當……頤養天……天年,再說,還有太……後呢!皇上……皇上……」

趙綰說到這裡,竇嬰已經明白下面的意思了,他接過話茬道:「趙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皇上不必事事稟奏太皇太后?」

「然也!然也!」趙綰長出了一口氣,用真誠的目光表達對竇嬰的感謝。

此時竇嬰的眼眶漸漸發熱,眼前的趙綰,讓他憶起了當年的自己。那時候,他就像趙綰現在這樣年輕,這樣熱血澎湃。

竇嬰覺得作為丞相,自己應當在大是大非面前表明態度,他高聲道:「臣以為御史大夫所言甚是。以皇上的聖明,一定能夠獨立處理國政。再說,少奏事也是為太皇太后的身體考慮!」

「丞相說得好!」田蚡一下子就接過了話。其實,不僅僅是竇嬰,田蚡又何曾不為趙綰的膽識和勇氣所感動呢?當今皇上是自己的親外甥,「有覆巢毀卵,而鳳凰不翔,刳胎焚夭,碢麒麟不至」,皇上一旦有事,首先遭殃的一定是他。

無論從社稷還是家族的利益考慮,田蚡都覺得自己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曖昧,他忽然生出了作為太尉應有的氣魄和果斷,「呼」的從座上站起來道:「臣也以為,皇上應該獨掌國政,而不必……」話說到這裡,他忽然打住了,失聲叫道:「皇上……殿後有人……」

就在同時,趙綰也看到一個身影在宣室殿窗外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難道真有人敢冒殺頭的危險而偷聽么?

這事頓時激怒了劉徹,他「嗖」的拔出寶劍,朝外面大喊道:「大膽!何人在外面……」

皇上的怒吼驚醒了在殿外打盹的包桑,他急忙跑進來,茫然地看著皇上和諸位大臣。

「朕在此議事,何人在外走動?」劉徹怒視著包桑,厲聲道。

「沒有人啊!」

「你剛才在幹什麼?」

「奴才剛才……」

「說!否則,朕這一劍下去,取了你的性命!」

包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哆嗦道:「皇……皇上……奴才在外邊候著……時間長了,就……」

「說!」

「就打了個盹。忽然聽見皇上傳喚,就……就趕忙進殿伺候來了。奴才罪該萬死,請皇上贖罪。」

「果真沒有人么?」

「沒有!」

「你先下去!再有任何疏忽,小心性命!」

「謝皇上,奴才再不敢了。」

看著包桑走出大殿,大臣們重新落座議事。大家都要求皇上獨掌國政,這使劉徹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他寬闊的額頭泛著亮色,一雙犀利的眸子輝映著絢爛、激情、堅毅的色彩。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竇嬰、田蚡和趙綰的心頭激起陣陣迴音。

「諸位愛卿,朕剛從太皇太后那裡回來時,心情的確沉重,但現在卻好多了。傳朕旨意,加快明堂的建設,明年十月,朕要在那主持諸侯朝覲大典。」

「遵旨!」

劉徹在三位大臣中間穿行,在竇嬰面前站住了:「朕素聞申公為山東大儒,值此用人之際,丞相可速遣使者迎申公到京,朕要親自問政於他。」

竇嬰笑道:「臣早已派人去迎請了,只怕此刻已經在路上了!」

「老人家年已七秩,路途遙遠,多有顛簸,丞相可想到了?」

「臣命少府寺派了安車,為了減輕顛簸,車輪上都裹了鬆軟的蒲草。」

「申公乃當今大儒,丞相可曾想到馬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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