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尊儒策問正綱紀

這是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的日子。

漢制,以十月為一年之始,可是這並沒有給董仲舒一點新歲的歡喜。

長安籠罩在一片蕭瑟之下,灰色的雲在天空中點綴出冷清的色調,偶爾有大雁從空中飛過,悠長的鳴唱與賣炭翁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在馳道旁的垂柳枝頭久久迴旋。

回望秋日的長安,眼裡已布滿了惆悵。董仲舒站在十字路口抬眼眺望,馳道像一條金色的錦帶,伸向遠方。

他有些失落,在聽到皇上詔令天下舉賢,並且要親自策問的消息後,他十分振奮,以為報國的機會來到了。

就在月初,朝野矚目的策問在未央宮前殿舉行。賢良們雲集長安,盛況空前,他們翹首期待的量才任官終於開始了。它預示著從此將誕生一個與「非功莫侯」具有同等分量的選才制度,大家都為之振奮。當黃門把皇上擬定的題目一一傳遞到大家手中的時候,董仲舒真正感覺生命的春天到來了。

那策問是多麼精彩啊!皇上在「制」中所體現的「永惟萬事之統,憂懼有缺」的虛懷若谷,表達對賢良們「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的求賢若渴。

皇上在策對中提及了許多問題,比如:那些先王之法到了後來為什麼就無法延續下去了?三代之王受命於天的象徵是什麼?災異之變又是因何而起的?面對這些尖銳問題,董仲舒不僅領略到皇上的博大,更感到了終遇知音的激動。他沒有絲毫猶豫,洋洋洒洒地寫了數千字的策對呈送給皇上,他自信策對很對皇帝的心思。

還沒有容得上他喘息,皇上的第二道策問就下來了。皇上把對歷史和現實的思考提到賢良們的面前。

皇上在策對中提到,為何同樣的帝王之道,虞舜就能垂拱而治,而周文王卻忙得連飯都顧不得吃呢?為什麼同樣的刑罰,在周代可以收到四十餘年、囹圄空虛的奇效,而到了秦人那裡,竟然「死者甚眾,刑者相望」呢?

皇上這道策問對那些食古不化者表示了明顯的不滿,認為他們雖然言世務卻不能解決現實問題;雖然稽古溯源,卻都是些無用的東西。皇上要賢良們只管「明悉指略,切磋究之」。

這是什麼意思呢?原來是皇上要賢良們不必畏懼那些居於高位,惟黃老之學而是從者的態度,只管敞開心扉,直言進諫。

董仲舒受到了極大鼓舞,在第二道策對中,他不再迴避現實,直言不諱地指出皇上雖效法先王「親耕藉田,以農為先,夙寤晨興,憂勞萬民」,但百姓卻沒有感受到皇上的苦心,這些事情沒有被百姓所理解,而他們不理解的原因就在於教育的荒疏。

董仲舒在策對中提到,不重視教育而希望得到賢者,就如同一塊玉,不對它進行雕鑿,卻希望它光彩熠熠一樣。他懇請皇上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這樣就不愁天下英才不可得了。朝廷也不必把選才目光局限在官宦、富豪的子弟之中。

皇上所憂慮的廉恥混亂,賢愚混淆,正是因為不能選賢任能而造成的積弊。他認為改變這種狀況,就必須實行賢能為上,量才任官,錄德定位的政策。

策對遞上以後,董仲舒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有些後怕,擔心皇上不能讀懂他的良苦用心,甚至誤解他的一片忠誠。

然而,當董仲舒接到第三道策問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嘆皇上的聖明,因為他從皇上的策問中讀出了「虛心以改」四個字。皇上不但沒有怪罪他,反而覺得他說話繞彎子,要他直指要害!

董仲舒頓時感到了自己的淺陋和狹隘。在第三篇對策中,他不但就皇上提出的問題做了回答,而且把問題集中到皇上最關心的因革損益上來,他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在這篇策對中,董仲舒還隱藏了一個別人不易察覺的秘密,就是他希望通過策對進入三公行列,雖然在文字上他一再表明自己缺乏三公的經驗和才能,但他相信皇上會看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當任命的詔書下來後,他並沒有像所期待的那樣留在皇上身邊,而是做了江都王相。而同時接受策問的嚴助、趙綰卻做了京官。

董仲舒內心很清楚,隨著竇嬰、田蚡、趙綰等人的任命,標誌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諫言已獲得皇上認可。至於是什麼原因讓皇上將自己冷落到一邊,他說不清楚,也不敢去打探。他只有打點行裝,鬱郁登程。臨行前,他多麼想借向皇上辭行的機會,把對大漢的一片赤誠悉數捧出。可皇上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只是讓丞相竇嬰傳來他的旨意,要他在江都國盡責儘力,安一方百姓。

策問帶來的喜悅已經遠去,而他面臨的是跋山涉水。現在,御史大夫趙綰、中大夫嚴助在長安宣城門外十三里的軹道亭設宴為他餞行。

憑欄望去,秋日的關中平原一片蕭瑟,落葉漫道,淡淡的霧靄擋住了董仲舒遠眺的視線。

此去天各一方,何時才能回到長安,他一片茫然。接過趙綰的送別酒,他的心頓時碎了,話音中帶了凄婉的哽咽。同是賢良,同答策問,命運卻如此天壤之別,他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表達此刻的心境。

「在下此去,定不負聖命。只是家小尚在長安,還請二位關照一二,在下在這裡先謝過二位大人了。」董仲舒說著,就拱手作揖了。

趙綰和嚴助慌忙上前扶起董仲舒,嚴助道:「董兄言重了。論起才學,嚴助不敢望董兄項背。趙大人身負設明堂的重任,嫂夫人和賢侄就由我照顧吧。嚴助只盼董兄在江都大展雄才,早日回京。」

「如此,在下就上路了。」董仲舒再拜了拜兩位同僚,遂上了車駕。馭手一聲鞭響,那馬蹄霎時在東去路上敲出「嘚嘚嘚」的節奏聲。

送走了董仲舒,趙綰和嚴助沉默了好一陣子,情緒才慢慢恢複過來,他們開始討論設明堂的規劃。多日來,趙綰系統地閱讀了《周禮·考工記》。按照禮制,明堂是當年周天子宣明政教和舉行朝會、祭祀、慶賞、選士、養老、教學等大典的場所。周朝的明堂共分為九室,一室四戶八牖。凡三十六戶七十牖,以茅蓋頂,上圓下方,取象天法地的意思。

他據此要少府寺繪了工程圖,但是皇上看了還覺不滿意。一天,劉徹把他和嚴助召到宣室殿,言清詞明地對他倆道:「漢室的明堂要體現崇儒的意圖,要有大漢的氣魄,展示大漢的威儀。」

根據皇上的旨意,趙綰要少府寺做了修改。最後,皇上審定的方案為上圓下方,九室八窗四闥十二重。九室法九州,八窗法八方,十二重法十二月。

狩獵前五天,劉徹親自帶著三公勘測了堂址,要求明堂建在京城南安門以東,杜門以西。劉徹當時就要督促少府寺加緊實施,要求在十月朝覲時,儒生能在這裡講授《春秋》。

現在,趙綰帶著嚴助策馬來到了未來的明堂堂址上。工匠們見兩位大臣前來視察,立即打起精神。他們圍著堂址轉了一圈後,嚴助興奮地說道:「在下大體目測了一下,堂方一百四十丈,比前朝的明堂大了不少。」

趙綰望著遠處飄落的秋葉,說道:「這正是皇上的聖明之處。可這件事情要做起來,還真不容易。」

嚴助不以為然:「難道還有人敢於違抗聖命么?」

趙綰點了點頭:「太皇太后還不知道皇上有此舉動呢!她要知道了,能不干涉么?」

嚴助沉默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應趙綰的話。從會稽來到京城,他雖對皇上與太皇太后的關係有所耳聞,卻也摸不清底細。他不像趙綰身處朝廷中樞,可這裡只有他們兩人,沉默又覺得不妥,於是像自說自話道:「過了年皇上就十七歲了,太皇太后大概不會過多地干涉吧?」

「你可不要小看太皇太后,先帝在世時,都對她唯命是從,何況皇上呢?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不是一個人,在她的周圍還圍著一批固守黃老學說的人。不知大人注意到沒有,對皇上的這次策問,有一個人一直沉默著。」

「誰?」

「萬石君石奮的兒子石建。這石奮以崇尚黃老學說而頗得太皇太后的青睞,先帝做太子時,他就曾是太傅。他的四個兒子現在也都是兩千石的秩祿,故而他有萬石君之稱。他們不甘心被排除在中樞之外,必然要找太皇太后的。」

嚴助倒吸一口冷氣:「大人這樣一說,在下倒真有了印象。記得那天在司馬門外,他就曾放言,說先帝遵循的綱紀要丟了。原來他……」

「所以!明堂一事必得有分量的人來主持。這次皇上狩獵回來,我就要奏明皇上,請我的老師申公出山,只有他才能與萬石君抗禮。」

「只是不知道大人的這位老師春秋幾何?」

「與石奮相差無幾。」

「哦!令師春秋已高。皇上眼下可是看重年輕人。」

趙綰道:「話雖如此說,可沒有他出面,恐怕無人能與石奮抗衡。」

「也是!我們都太年輕,分量不夠。」

長安這地方,有著許多解釋不清的機緣。正當趙綰他們議論著石奮父子時,就見東邊過來一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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