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登樓追遠憂國政

大漢的風雲變幻夤演了八個年頭,到劉徹十六歲的冬天,終於隨著在長陵、安陵的東北邊矗立起一座陽陵而翻開了嶄新一頁。

這是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九月的一天,劉徹在丞相衛綰和中大夫韓嫣的陪同下登上了長安橫門城樓。十二年前,他就是從這裡目送他親愛的姐姐走過橫橋,走過高原,走向大漠深處的。

儘管他已不記得當時的情景,然而母親含淚的描述一次次激起了他對匈奴的仇恨。他越過城下的橫橋,久久地凝望著遠方。那平坦寬闊的馳道,那影影綽綽的帝陵,那鬱鬱蔥蔥的松柏,在秋雲下顯得逶迤而又厚重。

那裡長眠著他的曾祖父劉邦,他的堂祖父劉盈,如今,那個把漢朝的聲威推向新的巔峰的皇帝——他的父皇劉啟也靜靜地躺在了他們身旁。

劉徹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他感嘆歲月的無情和人生的苦短。父皇——漢朝的第四代君主,曾叱吒風雲地平定了七國之亂,曾在瀟洒談笑中化解了梁王覬覦儲君的圖謀。可怎就忽然在一個深夜撒手人寰了呢?

也許在這一變故之前,上天降了一些先兆警示人們。

前年五月,上庸縣發生了大地震,城牆崩塌,人口死傷無數。消息傳來,朝野大驚。

去年正月,剛剛過完上元節,京城的華燈還沒有來得及拆卸,東市、西市的年氣還沒有散盡,百姓們慶祝的龍燈和百戲依然在上演。都城卻在一日之間連動三次,皇宮的城垣也被震開一道道裂紋,少府寺整修了十個多月,直到立冬方才結束。

而時令剛剛進入十二月,一場更大的災象出現了。

那天,劉徹在思賢苑中聽衛綰講書,兩人正說到興奮處,突然從城外滾過一陣驚天動地的雷聲。衛綰手中的竹簡「嘩」的被驚落在地,眉宇間充滿了不解和驚恐。

他向來不相信災象異變的,可這雷聲來得太突然了。劉徹順著衛綰顫抖的手看去,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多麼怪異的景象。絢爛溫暖的太陽失去了往日的風采,成為一顆懸掛在天空的紫色圓球,而本應晚上才出的月亮卻橫貫中天。昏暗中,上相、次相、上將、次將四顆星自西向東逆行而聚於太微星周圍——這一切,讓大家產生了一種大難將至的恐懼。

思賢苑內,黃門們亂作一團,驚恐尖叫聲一片。宮牆外,雜沓的腳步聲紛至迭去。

衛綰步履倉皇地奔出門外,仰天長呼:「昊昊上蒼,衛我聖皇,佑我子民……」一言未盡,身體已經顫抖不已了。

他的行為讓劉徹多少有些失望,秦皇揮戈東進,高祖笑唱大風歌的雄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作為大漢的太子、未來的皇上,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和情緒對周圍的人——不!對整個王朝的臣民是多麼的重要。

他幾乎沒有猶豫,「嗖」的從腰間拔出寶劍,對著昏暗的天空長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泱泱大漢,德配天地,享國萬世。區區天象,能奈我何?羽林衛何在?!」

「屬下在!」

「屬下在!」

年輕的羽林衛將士被劉徹凜然的氣度感染,迅速執戈列隊,聚集在他的周圍。劉徹鏗鏘的聲音在他們的耳際回蕩:張弓開弩,嚴陣以待,順我者存,逆我者亡!

林立的弓弩直指長天,羽林衛爆發出震天的吼聲:

「順我者存!」

「逆我者亡!」

吼聲從思賢苑中捲起,湧向長安街頭,湧向滔滔的渭水,湧向嵯峨的南山,湧進都城每一個百姓的心裡,淹沒了雲天深處的雷聲。

這樣對峙了大約半個時辰,雲退了,風息了,天晴了。太陽重新將燦爛的光芒灑向大地,經歷了這場風雲的未央宮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雄偉壯觀,兩旁鑲著青龍的旗幟發出炫目的光彩。

這件事讓衛綰慚愧了許久,從那天起,當他與劉徹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有一股氣流不斷地從劉徹體內散發出來,籠罩著他的身心,使他既不敢走近,也無法擺脫。

那些年也是朝廷政局劇烈動蕩的日子。

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四月,劉武懷著一顆遺憾的心在睢陽去世。這位曾謀殺了朝廷十幾位重臣的梁王殿下,在彌留之際仍然對自己沒有成為大漢的天子而抱恨。據主辦喪事的官員回京後傳說,梁王薨後依然睜著眼睛,似有牽掛讓他難以瞑目。

梁王去世的消息傳到長信殿中,太后痛斷肝腸,仰天長嘆:「皇上果然殺了我的武兒!」

景帝後元元年(公元前143年),周亞夫因置辦陪葬的五百甲胄被告發,以謀反罪鋃鐺入獄。

他雖然是一介武夫,但他清楚皇上這樣做的用意,那就是為太子清除執政的障礙。皇上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些手握重兵的大臣。因此,辯亦死,不辯亦死,辯又何益?

衛綰後來從廷尉府呈送給皇上的奏章中得知,周亞夫在公堂上曾為自己辯護過。他拒不承認加在頭上的罪名,他認為購買的甲胄都是用於陪葬的,根本談不上謀反。而廷尉卻說,大人縱然不在生前謀反,死後也會在地下謀反的。周亞夫便不再辯解。

對一位曾統率三軍,位極人臣的將軍來說,還有什麼比被誣陷更令他寒心的呢?還有什麼比從昨日座上賓淪為今日階下囚更讓他絕望的呢?最後,他絕食五日,嘔血而亡。

是的,皇上是到晚年,性格就越怪異多疑。景帝後元三年(公元前141年)七月,在丞相位置上待了三年的劉舍被免去職務,衛綰接任丞相。是什麼原因,皇上沒有說。

在那天災象退去、日麗風清的時候,劉徹與衛綰一起被召到劉啟的床前。

劉啟的臉色很蒼白,說話間常常伴隨著斷續的咳嗽,頭上也冒著虛汗。他顯然清楚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他要王娡和衛綰速為太子準備行冠禮。

甲寅日,劉啟拖著病體勉強為劉徹舉行了冠禮,隨後便被抬回了皇宮。

甲子日,劉啟在走完了四十八年的人生後,駕崩於未央宮。

而今,先帝已經長眠地下,擺在劉徹面前的問題是——王朝今後向何處去?

景帝晚年行事隨性,使朝政動蕩,許多機構都已十分混亂,亟待走上正軌。而人才匱乏,官吏更迭頻繁,這也是劉徹憂慮的焦點。

社稷不穩,就不可能德配天地,享國長久。因此,劉徹曾下詔要求丞相、御史、列侯等兩千石以上官員舉賢良之士。可一個月都過去了,事情卻沒有什麼進展,他不免有些焦慮。

他回頭望了望緊跟在身後的衛綰和韓嫣,看他們畢恭畢敬的樣子,就覺得不舒服。他心想:朕要的是辦事效率,而不是每日的如影隨形。

可是,他越不願看見的事情,就越屢屢發生在他的眼前。剛剛轉過橫門城樓,韓嫣就發現道邊有一塊不知何時脫落的城磚,他一邊忙不迭地把它搬到城垛的邊沿,一邊訓斥守城的羽林衛士卒:「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此遺下磚石?」

韓嫣見無人應對,上前對著一個士兵就是一耳光。士兵在微微搖晃之後,立即恢複了肅然站立的狀態。

這一幕讓劉徹很感動。是的,固若金湯不僅靠城池的堅不可摧,更在於將士們萬眾一心。他對韓嫣的舉止表示了不悅:「韓卿何必如此虛張聲勢?難道你不知崗哨不經允准,不能與人說話的軍規么?」

韓嫣誠惶誠恐:「臣一心想著陛下的安危,因此疏忽了軍規,請陛下恕罪。」

這個韓嫣是從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世故和圓滑了呢?雖然在過去的七年中,他只是一個陪讀,可他終究也師從衛綰,怎麼如今倒如陌路人一般呢?劉徹心裡不解地想著。

不過此刻令衛綰更擔心的是,今日的韓嫣再也不是七年前那個單純的少年了,他是本朝最年輕的中大夫。這樣的人如果長期待在皇上身邊,後果將不堪設想。可是,這種感覺衛綰現在只能埋在心頭。

劉徹並沒有發現衛綰的異樣,對朝政的思考使他很自然地想將一個敏感的問題提到衛綰面前。他知道當著韓嫣回答這樣的問題會使衛綰十分為難,因此他對韓嫣說道:「近來晴好,朕有意到上林苑中遊獵,韓卿可速去準備。」

「諾!」

韓嫣邁著輕快的步子下了城,他已許久沒有陪皇上狩獵了。他最擔心的就是皇上興趣轉移,那樣他就會失寵。他決定把皇上登基後的第一次射獵安排得周周全全,給皇上留下須臾不可離開的印象。

走完城樓的最後一個台階,韓嫣的眉宇間透出難以掩飾的喜悅,甚至笑出了聲。

劉徹放慢腳步,等衛綰跟上來後才問道:「太傅怎樣看父皇最後七年的朝政呢?」

這是讓每一個朝廷官員都難以回答的問題,皇上究竟要表達一種什麼意思呢?衛綰不敢深想,他只能首先歌頌先帝的功績。

「先帝一生,恭儉尊業,移風易俗,黎民擁戴。煌煌業績,光昭萬世。臣每思先帝恩澤,銘感肺腑。」

劉徹搖搖頭笑了:「朕知道丞相信守儒家『為尊者諱』的箴訓,不肯對先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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