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二 詩人激情與史家理性的結晶

——記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大帝》

常智奇

在人類文學史上,我對前蘇聯文學評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情有獨鍾,我非常欣賞他那集博深的哲思與狂飆式的詩情於一身的文學天賦。每當想起他的長篇小說《怎麼辦》時,我就在心中自問,中國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在哪裡?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我在讀錢鍾書的小說、劉再復的散文詩時,就有一種別樣的審美感受。

當來自茂陵邊的楊煥亭先生,在壬辰十月陽光的照耀下,把歷經六年,幾易其稿的《漢武大帝》書稿送給我,並邀我為之寫序時,我心頭為之一震。

閱讀完這部長達一百多萬字的煌煌大作後,我喜出望外。這位以文學評論享譽文壇的關中學子,追隨著車爾尼雪夫斯基、錢鍾書、劉再復的腳步,寫出了一部感人至深的歷史小說。

當代歷史小說創作,在實用主義,新歷史主義,虛無主義的狂潮衝擊下,一批以消遣娛樂為目的的讀物充斥著圖書市場,混淆著讀者的認知判斷。

歷史小說是歷史與小說的二元融合。它首先是歷史,然後才是小說,它需要「史」的品質,「詩」的情感,它是文獻邏輯向審美表達的形象轉化,是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有機統一。

歷史的真實是指歷史背景、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歷史精神的真實;藝術的真實在這裡是指在歷史真實的前提下,作者還原歷史人物,詩化歷史情境,虛構歷史心理、意緒、氛圍、藝術形象,給讀者以審美的共鳴和生活的啟示。

楊煥亭先生歷經六年,嘔心瀝血創作的《漢武大帝》正具有這樣的審美效果。他在尊重歷史,從史實出發;還原歷史,從生活出發;重溫歷史,從情感出發;追求文學,從心靈出發;追求審美,從形象出發;追求詩性,從神思出發的前提下,用詩人的激情和史家的理性,在歷史唯物論和藝術審美論相結合的立場上,以宏闊雄健的筆觸,把對歷史的評價和審美的評價有機結合起來,藝術地再現了漢武帝時代改革與保守,清廉與貪污,勤政與枉法的政治鬥爭;形象地表現了宮廷內部、家族血緣之間爭權奪利的矛盾衝突,全面地展現了大漢時期的歷史風貌,詩意地傳達了我們這個民族在封建帝王的統治下,人性歷練成民族精神的艱難歷程。

作者以淵博的歷史知識和深厚的文學素養,站在了二十一世紀初葉中國歷史小說創作的高地。在崇高與卑賤,善良與邪惡,歷史與現實,戰爭與和平、感性與理性,愛情與陰謀之間,尋找著歷史與藝術的真實統一,民族精神與人性裂變的統一,為當代中國歷史小說的百花園裡增添了一束噴霞吐露的新葩。

這是一部具有史詩品質的文學作品,作者以詩人的激情,飛揚的神思,充分的歷史知識準備,文學的審美訴求,擁抱了歷史的巨子——漢武帝。與其說楊煥亭先生選擇了漢武帝,不如說漢武帝選擇了楊煥亭先生。這是兩種時代精神、兩種歷史觀念、兩個生命主體、兩種人文氣質相吸、相近、相敬、相通的疊加;這是歷經兩千多年,茂陵上的流雲、飛鷹、草木花香、靈魂王氣在一個書生筆下的融合和聚集。

楊煥亭先生長期生活、工作在古都咸陽,茂陵的蒼松翠柏下有他讀書學習的身影,青石雕像旁有他漫步思考的腳印。他的閱歷、學養、氣質,給了他與漢武帝相遇成書的條件。他化歷史為藝術,化文獻為情境,化史實為審美,站在描人、寫心、抒情的基點上,用宏大敘事的手法,表現了漢武帝開創大漢帝國頂峰時代的風貌,寫出了這個立體、多面的人物形象。

漢武帝在作者筆下是一個心胸開闊,足智多謀,高瞻遠矚,任人唯賢,廣開言路,善於納諫,集思廣益,勵精圖治,開疆拓土,敢為人先,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負、有雄心、有氣魄、有才華、有遠見的政治家。他為漢朝的強盛而圖謀,他為匈奴的侵擾而憂慮,他為太皇太后的專權而壓抑,他為鑿空西域的壯舉而高興……他在朝議時,從不計較賢臣良將尖銳的批評。他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對好「黃老之學」的賢士仍一視同仁。

他是一個思想解放,善於思考,善於學習的封建帝王。衛青首戰告捷後,漢武帝面對從匈奴繳回來的馬與刀,果斷地提出,今後一定也要給漢軍配備這樣的刀和馬。

他在錯綜複雜的衝突中,始終把國家利益放在首位。他大義滅親,秉公護法,忍受著心靈的煎熬,艱難地推進著「新制」、「推恩制」和「元狩變革」,拓展強國之路。

當然,作者並不是一味地美化漢武帝,而是繼承了司馬遷「秉筆直書」的精神。他也寫劉徹會玩弄權術,寫他喜歡文士與喜歡天馬無異,努力塑造一個有血有肉的、符合歷史真實的帝王形象。

作品中與漢武帝相伴的有近二百個人物形象,人人都出彩,個個有特徵,或濃墨重彩,或輕描淡寫,都鮮明生動,富有個性。如居功不驕、自律朝野的衛青;青春勁發、英勇善戰的霍去病;察言觀色、忠誠勤快的包桑;圓滑周轉、逢迎揣摩的公孫弘;歷盡艱辛、不辱使命的張騫;書生意氣、固守己見的董仲舒;才華橫溢、重情重義的司馬相如;溫婉恭和,卻諂媚殷勤的李蔡;體恤民情、不務虛言的郝賢;寬懷大度的隆慮閼氏;左右搖擺的趙信;不願投降的巴圖魯;狂妄的昆邪爾圖;詭譎狡黠的伊稚斜;壯心不已的李廣;桀驁矜持的長公主;內斂淑惠的衛子夫;忠君保國的韓安國;陰險狡詐的淮南王;莽撞的灌夫,精明的韓嫣……都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楊煥亭先生是一個詩、書、畫皆通,飽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的作家。他推崇傳統文化,塑造的人物大都是傳統道德情操的主流形象。例如汲黯,一個官居主爵都尉的九卿,卻讓皇上都無法在他的面前隨意放縱。為什麼他的矜持和傲岸讓衛青分外欽敬?原來,在他的背後是品節鑄就的偉岸。

作者在汲黯這個典型形象塑造中,表現的是剛直不阿、坦蕩磊落、實事求是、秉公執法、平等待人、直言陳理的價值觀。當然,作品中也塑造了主父偃、張湯、江充這樣心胸狹窄、嫉賢妒能的政治投機者。即使這樣,作者也沒有抹殺他們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所起的積極作用。

作者在一百多萬字的煌煌大作中,用充滿激情的文字展現了人的生存意義,人的食色慾望,人性從野性向理性發展的艱難歷程;表現了在情與理、靈與肉、家與國糾葛中的心靈陣痛,在人性的剖析中表達對歷史的思考,在良知與道德的拷問中表現人類文明價值的走向。例如:霍去病與陽石公主的相戀,張騫與納吉瑪的情感,劉徹與衛子夫的熾愛、長公主對衛青的牽掛、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篤深,趙信與可西薩仁的苦愛……

作者是一個譴責戰爭,敬民保家的和平主義者。對樓煩英雄主義精神的歌唱,實質上是對民族平等的期盼,作品中許多地方流露著這種人道主義的精神。

作者是一位充滿激情的詩人。詩人是酒神的祭司,在黑夜中,他走遍大地,書寫歷史和現實。楊煥亭先生飽蘸詩情,書寫著大漢歷史。他「物我同一」的敘事筆端流露著一股「天人感應」的詩情。他的抒情,往往是在特定情境下,扼制住時間的咽喉,放大情感的波動,用特寫的、凸顯的、疊加復唱的句式,層層遞進,反覆強調一種心理感受。

例如:在寫到太皇太后年老體衰,行將就木時,作者是這樣記敘的:「建元五年九月最後一天的太陽把它橘黃色的光芒留給了秋日的萬里雲天,悄悄地隱沒在蒼山背後」,留下生命終極的意味。

在中卷中作者寫道:「這是河西大戰的最後一役,以血跡對土地的浸漬,以白骨對河水的激蕩,以獸性對人性的吞噬而降下了它壯烈而又悲慘的帷幕。」緊接著有這樣的文字:「王朝就在這樣緊張的腳步中送走了歡欣鼓舞的春天,告別了頭緒繁複的夏天,走進了秋風生渭水,吹落長安葉的季節。」

這是一種創作激情的噴射,詩化史料的抒情,優美散文的傾瀉。作者以其飽滿的審美激情,融化了歷史文獻的邏輯「硬塊」,用他「神與物游」的詩心復活了冰冷的歷史人物。作品中的抒情,是在敘事中抒情;作者的敘述,是一種攜情帶韻的敘述。這種融詩性與史實的敘事表達,使這部小說具有極大的藝術感染力。

作品中不時夾雜著匈奴等民族的唱詩,這些唱詩寫得都很有時代特徵、民族風情。例如在中卷,樓煩人與白羊人在祭祀天地時唱道:

陰山高啊河水長

牛羊肥啊漢子壯

是太陽神給了樓煩人美麗的草原

是太陽神給了樓煩人溫暖的陽光

是英雄的符離大王

給了我們幸福和安康

詩中有漢樂府的節律,有草原詩的比喻和象徵,有英雄創世的詩情。看得出,作者是在神祇的祭壇上尋找草原民族的精神之根。

作者長於心理描寫。其中君臣之間的揣度,將相之間的猜測,王侯之間的角逐,後宮妃嬪之間的爭寵,朝野之間的利益紛爭……都惟妙惟肖地展現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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