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借屍還魂

自那天以後,堂堂公侯門第的公子,榮國府未來的繼承人賈寶玉,便從人世間徹底地消失了。賈府派人四處查訪,並許以重賞,就連刑部也驚動了,然而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見到過寶玉的蹤跡。

寶玉消失了,有人說,他因為黛玉之死而心碎,到那遙遠的幽僻之處,自殺殉情了;也有人說,他痛失所愛,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到那深山古寺中修行去了。或許,他已履行了當初對林妹妹那看似靠不住的承諾——「你死了,我也跟了你去!再不然,就剃了頭髮,當和尚去!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幾個月的光陰,彈指而過。

轉眼便到了暮冬時分。寶玉的父親賈政外任期滿,又接到了家書,說自寶玉無故失蹤後,府中上下,已動用了一切力量到四處查訪,至今也未找到。賈政心中煩惱,匆匆收拾了行裝,一路趕回家中。行到昆陸驛地方,可巧天空中紛紛揚揚,下起一片鵝毛般的大雪,船便停泊在一個清凈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

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賈政獨坐在船艙中寫家書,準備先打發人起早到家送信。寫到寶玉的事,賈政悵然停筆,抬頭朝艙外望去,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散發赤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他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

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多日的兒子寶玉!賈政大吃一驚,忙問道:「可是寶玉么?」寶玉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卻只聽得那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雪撲面而來,天地間如同織起了一層厚厚的帘子。轉過一小坡時,卻見前頭空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彷彿自虛空中忽然伸出一隻無形的巨手,將那幾個身影一把抓扯到無盡的虛空裡頭。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么?」小廝道:「看見的。小人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

賈政聽了,沉吟不語。

雪密密地下著,那雪地上的足跡,淺了,薄了,模糊了,變為影子般淡淡的一抹,然後,又像水珠沒入浩瀚的沙漠,看不到一點點印漬。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恍惚得如同夢幻,似乎從來就不曾真實地存在過。賈政怔怔地站了很久,就像那空白牆壁上一枚瑣細的釘子,終於,他喟然長嘆一聲,抖一抖衣襟上的落雪,轉身慢慢往回去。

血紅的,五彩的,金黃的,雪白的,花鳥魚蟲……成千上百隻風箏,在天空中搖搖地飄蕩。

風箏下,是一個美麗而新奇的世界。原野上,鮮亮生動的一片片,或聚或散,都是些身穿著異域服裝的,快樂的人群。孩子們舉著風箏,歡笑著四處奔跑;戀人們正攜了手,親密地散步。年輕人聚在一起,騎馬、打球,快活地嬉鬧著,也有三三倆倆,坐在地上聊天的。也有人支開了畫架在畫布上作畫,有男的,也有女的。

一位身穿漢服,眉眼俊俏的女子,正抬起了頭,出神地望著那風箏。仔細看時,那紅潤的面頰,似乎比先前更豐腴了些,一雙清亮的秀目,顧盼生輝——是湘雲。

「你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一個聲音和悅地在她身後響起。

湘雲默默點了點頭,一個身穿淡藍色長袍,頎長清俊的男子走了上來,輕輕攬過她的肩膀,和她並立在藍天下看風箏。那位男子,便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衛若蘭。

沉默了片刻,衛若蘭忽然嘆道:「其實當年,是我主動要求接手賈府的案子!」

湘雲一怔:「為什麼?」

衛若蘭:「家父仰慕你們史府的門第,早已備下了聘禮,只等你叔父外任回京,就擇一個吉日,向你們史府求婚。可我不願娶一個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女人,那天,賈府派家人前來報案,而我又早就打聽到,你並沒有隨叔父外任,一直留住在賈府——」

湘云:「於是你就假公濟私,接手了這樁案子?」

衛若蘭:「雖然我沒有能力阻止一切,但至少——」他深情地看著湘雲,「我擁有了最美滿的婚姻!」

湘雲望著那原野上的人群:「如果不是嫁給了你,我只怕沒有機會來真真國一游!以前我常聽人說,在遙遠的真真國,女人可以出來工作,成就自己的事業,婚姻也可以自主——」她的目光停落在一對正親密地挽著手,低聲私語的戀人身上,感嘆道,「迎春姐姐若是托生在這兒,至少可以選擇自己的婚姻!」目光游移著,又落在一位正在出神地作畫的少女身上,「惜春妹妹,也可以去畫院學習西洋畫法了——」

「是啊,若在這兒,晴雯也能重新選擇自己的命運!還有,你林姐姐——」看到湘雲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衛若蘭沒有再說下去。

沉默了很久,湘雲喟然嘆息:「只可惜,她們都已經不在了!」

衛若蘭:「但至少,活著的姐妹們,都算有了不錯的歸宿!探春嫁到外藩當了王妃,夫唱婦隨,感情十分融洽。那藩王對她的才幹大加讚賞,讓她掌管朝中不少事務,三姐姐總算可以一展抱負了!」

湘云:「那年二哥哥過生日,我們掣花名簽子玩,她得到的那支簽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還有一句詩:『日邊紅杏倚雲栽。』下面的注釋是:『得此簽者,必得貴婿。』當時眾人都笑著打趣她,『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誰知後來竟真得了貴婿,成了王妃!——只是,好雖好,畢竟嫁得太遠了,幾年也未必能回來一次!」

衛若蘭笑道:「那也不打緊,你若是想她了,我就陪你去外藩找她!」

湘云:「寶姐姐入了宮,已得到皇上的寵幸,由她幫扶著,薛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只是——二哥哥已離家很久了,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他一面?」

衛若蘭:「在知道你林姐姐被害的那一刻,他的心,恐怕已死去了吧?即便將他找回,只怕也是空有一具軀殼了!」

二人無語,黯然嘆息良久。

異域的秋天,有一種清朗的美麗。黃綠斑駁的原野,如絲絨般朝四面八方無盡地延伸,絲絨上星星點點,綴滿了不知名的野花。天空濕蒙蒙的,宛若半透明的淡青色玉片,在玉和絲絨的交界處,鑲嵌著一大塊沉甸甸的綠松石。淡淡的陽光,在綠松石邊緣噴上一層薄霧般的深粉色——是那遠處的丘陵。

湘雲俯身折了一支蒲公英,捻在手中把玩了半日,又湊到嘴邊,輕輕吹了口氣,雪花般的絨毛,亂紛紛地朝四處飄散。湘雲出神地凝望著那光禿禿的綠杆子:「我想起了小時候,二哥哥曾對我提起他的夢想——」

衛若蘭:「哦?」

湘云:「有一座很大很大的花園,美得跟仙境一樣,兄弟姐妹們,都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那座花園裡,永遠年輕,永遠美麗,永遠在一起,永遠也不會分開……」

衛若蘭點了點頭:「很美的夢想!」

湘云:「後來,元春姐姐賜給我們一座仙境般的『大觀園』,讓我們安居其中,無憂無慮地生活。只是——再美麗的園林,也無法隔絕人生的殘酷,晴雯死了,迎春姐姐死了,惜春死了,林姐姐死了,二哥哥也離開了!再後來,我跟探春姐姐,寶姐姐,又各自嫁人離去,大觀園猶在,可園中的兄弟姐妹們,卻死的死,散的散,如風中的蒲公英,『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了!」

衛若蘭感慨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美好的夢想,終究也不過是夢想!」

湘雲眼中噙滿了淚水:「倘若能再看一眼死去的姐妹們,我……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衛若蘭聽了,沉吟不語。過了很久,他抬頭望著遠處的丘陵,微微眯起了眼睛:「倘若能實現你的心愿,我也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日色西斜了。遠處那綠松石般的丘陵,顫悠悠地伸出兩隻細長的觸角。觸角在暮色中蠕動,遠遠望去,丘陵如巨大的軟體動物,在沉酣中輕輕搖晃著頭顱。在它臃腫的軀體上方,成群結隊地,飛過了紅色的蜻蜓,和白色的山鳥。它們自觸角旁掠過,發現那不過是兩個年輕的身影,正沿著石徑,拾階而上——是湘雲和衛若蘭。

「那是一座著名的神院,今夜,我們就投宿在那兒罷——」衛若蘭在山脊上站定,指著花木蓊鬱的山谷中,那一片錯落有致的,美麗的建築群。主建築的格局很奇怪,呈巨大的「凹」字形,中間環擁著一大片銀爛的水池。

「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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