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冷月葬花魂

風是半夜裡起的,「呼喇喇」的刮過來,又刮過去。窗欞嗚咽著,發出瑟瑟的顫抖。

「寶二爺醒了!」兩個隨從興奮地進來。

青衣隨從搶著道:「是在方才起風時,剛醒過來的!」

紫衣隨從補充道:「醒是醒了,可只是睜開了眼,一句話兒也不肯說!」

衛若蘭披衣起身,慢慢地踱到院子里。月色朦朧,芙蓉花如雪片般落下。

紫衣隨從困惑地:「大人您——」

落花隨風回舞,直撲到衣角上來。衛若蘭拂一拂沾在身上的落花:「我去怡紅院,看一看寶玉!」

燈火如芙蓉花般嫣然綻放。火光照在寶玉臉上,那俊秀的臉龐上,一切都恍若冰雪般凝固了,就連那雙清亮的眸子,也是定定的,沒有表情的,一動也不動。火光在他面頰上跳躍著,淡紅色的影子,忽濃忽淡——在他臉上,似乎只有那火光,是有生命的。

襲人小心地將他扶起了身,取了幾個軟墊枕在他身後,讓他半靠在床上。

寶玉好似一具沒有生命的偶人,任由她擺弄。

「寶二爺,喝粥了!」襲人端起了放在床邊小桌上的那碗粥,「你一日水米不沾了,再不略吃點東西下去,可怎麼好呢?」

寶玉依然只是怔怔的,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襲人舀起一勺子粥,試了試,又舉到他唇邊:「不涼不燙,剛好,你嘗嘗?」

寶玉突然掀起被子,跳下床來,赤著腳,起身就朝門外走去。

襲人一驚,忙放下粥碗,攔住了他:「你要去哪兒?」

寶玉一聲兒也不吭,只管往外走。

襲人急了,忙拉住他的手:「使不得!外頭天寒風大,倘若再凍出一身病來,可怎麼好?」

寶玉用力掙脫了她,大步直往外走。

襲人急得趕著嚷道:「寶玉!你回來!你快回來!」

寶玉橫衝直撞地,一徑到了院子里。夜風呼呼地響,滿頭黑髮凌亂地飛揚,他那張滿月般清俊的臉龐,好似被烏雲挾裹住了。襲人趕上來,一把扯住了他:「寶玉!你要去哪兒?」

寶玉不作聲,只是狠命將她一推,抽身要走,襲人兩隻手繞著他的衣帶子不放鬆,哭喊著坐在地下:「寶二爺!你別走!」

裡面的丫鬟聽見了,也忙趕來,又是攔,又是抱住了他不放手,寶玉瘋魔了一般,連踢帶打,奮力掙脫開她們,也顧不得方向,高一腳,低一腳地只是朝前亂沖亂撞,迎面卻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那人一把扶住了他:「寶二爺,你怎麼了?」

寶玉失神地:「林妹妹呢?我要去找林妹妹!」

那人聽了,嘆息一聲,神色登時黯淡下來——來的人,正是衛若蘭。默然片刻,他環顧四周,發覺身邊恰好緊挨著一個用青石砌出來的小水池子,池中鋪滿鵝卵大的石頭,水面上如冰似玉的,映著大半個月亮,好似一顆凍結了的心。幾尾紅色的金魚在月光下緩緩地遊動。衛若蘭俯身揀起一塊石子,丟向那水面上的月影。輕輕的一聲水響,漣漪一層層擴散,月影碎成了千片萬片。

「你找不到她!」衛若蘭黯然嘆道,「林妹妹已經死了!」

寶玉那混沌的神志,彷彿被忽然擊醒:「林妹妹死了?」胸腔中好似「嘎啦啦」一聲響,心如月影般破碎了,渾身痛楚得似要蜷縮起來,他用手按住了胸口,「為什麼?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

水波逐漸平息,水中的月影搖搖顫抖了幾下,又如破鏡重圓般,復原了。衛若蘭望著那水池中的月影,喃喃地似在自語:「佛經上說,人間萬事如水光泡影,不過是幻象而已!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必太傷心了。若能拋下一切,苦心修鍊,若有來世,破鏡未必不能重圓!」

寶玉一聽,怔住了,似乎在尋思這話語中的深意。淡青色的月光,照在他蒼白的面頰上,那溫雅秀氣的眉目間,流瀉出一種近乎猙獰的,絕望的痛苦。半晌,他冷笑道:「衛大人,你不是來探案的嗎?何謂探案,可不就是剝離種種虛幻的假相,來獲知真實的本質么?既然無法阻止犯罪,也沒有能力破解真相,你又何必談禪論道,來遮掩自己的無能?」

衛若蘭嘆道:「一個人的生死命運,不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參透的!——不錯,我無法阻止犯罪,也沒有能力破解真相,我輸了!徹頭徹尾地輸了!我今夜來,只想同你道別!」

寶玉詫異地看著他:「道別?」

衛若蘭:「此案撲朔迷離,我無法破解,自甘認輸!明日一早,我便要離開大觀園了!」

「你要一走了之?」寶玉急了,一把扯住他,「你……你怎能一走了之?」

衛若蘭道:「死生福禍,皆乃天意,除了一走了之,你我又能改變什麼?」

「可是,可是……」寶玉心亂如麻,滿肚子的話,好似都噎在了喉嚨間,只急得額頭上的筋都暴了起來,好半天,才一迭聲道,「不!還沒找到兇手,你不能走!」

衛若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恕我無能為力——寶二爺,告辭了!」說著便推開寶玉的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淺藍色的身影,漸行漸遠,朦朧消失在夜色中。

走了?真的走了?真相和兇手都尚未浮出水面,那個曾經年少氣盛,自信滿滿的刑部偵探,就這麼放棄了?走了?——寶玉眼睜睜地望著他遠去,痛苦,惘然,不知所措。晴雯死了,迎春死了,惜春死了,就連他深愛的林妹妹,也遇難了,仇恨和憂傷,沉甸甸的壓在他心頭,可是衛若蘭,他竟在這個時候,放棄了查案!

真相到底是什麼?兇手到底是誰?——這兩個疑問一直糾結著,好似化作了兩條小蛇,噬咬著寶玉的心。往日里所痴戀的風花雪月,緩釋不了他心頭的苦痛,他,寶玉,堂堂榮國府的二公子,除了吟風弄月,感物傷懷,當真是個毫無用處的廢物么?

寶玉從未像現在那樣,感受到自己的無能,他沒有能力來保護他的姐妹,也沒有能力來替她們昭雪冤讎!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青春的,美好的少女,在身邊一個個地死去,眼睜睜地,看著衛若蘭一走了之,揚長而去!他這個鬚眉濁物,除了哀嘆,除了流淚,除了填幾句詞,作幾段賦,來抒發愁懷,還能做些什麼呢?

夜風鞭打著他的身軀,秋寒逼人,直滲入骨髓,寶玉恍若喪失了知覺一般,獃獃地站著。

「寶二爺,回屋去吧——」襲人又上前柔聲地勸道,可當她的目光觸及到他的眼神——那如受傷的小獸般的眼神,她咬了咬嘴唇,不再往下說了,只是回屋取來一件厚厚的斗篷,一言不發地,披在他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寶玉忽然轉回了身,直往屋內奔去。丫鬟們也都緊隨其後,擁著他進屋。寶玉一徑跨到了桌邊,端起那碗早已涼透了的粥,賭氣似的,大口大口喝了個精光,又用力將碗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碎瓷片受驚似的蹦起。「不!我不能走!我不能跟他那樣,一走了之!」他睜大了眼睛,近乎神經質地,對自己說,緊接著,又加大了聲量,「我要留下來,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然後,他像頭困獸般,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面亢奮地重複著:「我要找到她!我要找到她!」

襲人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寶二爺,你要去找誰?」

正在屋內焦躁地來回走動的寶玉,忽然停住了腳步,背對著眾人,一動也不懂,半晌,他用那使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咬牙道:「兇手!我要親自找到兇手!」

風停了,秋寒卻越發料峭,芙蓉花凌亂地落了一地。

在寶玉眼中,失去了林黛玉的大觀園,紅消香斷,滿目荒凄,不再有絲毫生氣。他悵然地望著那滿地落花,仔細聽著貼身小廝的彙報。

小廝道:「回爺的話,我都打探清楚了,昨天黃昏時分,衛大人去了趟蘅蕪苑,跟寶姑娘下了一局棋。然後就回到住處,再也沒有出門,也沒跟人說起過什麼!直到半夜裡聽到二爺您醒了,他立刻便到怡紅院來同您……告別!」

寶玉:「就這些?」

小廝:「自林姑娘出事後,各房各院的太太,奶奶,姑娘們,都沒有出門,只有……昨兒早上,寶姑娘出了一次門!」

「寶姑娘?」寶玉皺了皺眉,「她一個人?」

小廝點頭道:「聽說是到衙門探望薛大爺去了!本來姨太太也要去的,可身上不舒服,沒能去得了,只好讓寶姑娘一個人去了!」

寶玉想了想,又一迭聲問道:「坐的什麼車?同去的還有誰?去了多久?」

小廝道:「是她們自家的馬車!一早就到東角門上來接人了!同去的還有鶯兒!午後才回來的,又去姨太太那兒呆了一下午,黃昏時才回的蘅蕪苑!」

寶玉吃驚地:「蘅蕪苑在園子西北面,離後園門最近了,怎會去東角門接人?」

小廝道:「前兒晚上,寶姑娘同鶯兒,都在姨太太那兒過的夜!」

原來前兒晚上,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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