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暗夜驚魂

回到瀟湘館時,院門早已緊閉了。湘雲正待上前拍門,衛若蘭卻搖手阻止了她:「這會子夜已深了,姑娘們都已睡下了,且莫驚吵了她們。」

湘雲一怔:「那我們怎麼進去?」

青衣隨從道:「我們繞到後院,從角門上進去!我囑咐過了,只怕回來遲了,無論如何,得留人在角門邊上候著,等我們回來!」

三個人又悄悄兒繞到後院上,輕輕拍了拍那扇硃紅色的角門。不多時,便有黛玉的丫鬟春纖前來開門。

衛若蘭滿懷歉意:「深更半夜,有勞姑娘了!」

春纖道:「不打緊!可巧今天就該我上夜呢!」

走進後院,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庭院里鴉雀無聲的,月光下五顏六色的晾了一院子衣裳。

湘雲道:「這多晚了,誰晾的衣裳?」

春纖道:「方才我在後院閑等著無聊,便將那些過了季穿不著的衣裳都洗了!這些都是我跟紫鵑姐姐,還有雪雁的舊衣裳,料子脆薄,不經曬!想趁著夜裡晾乾了,明兒一早便收起來!」

衣裳隨風裊裊地擺動,每一件都像有一個少女的靈魂正穿了它在跳舞。

自後院轉回來時,紫衣隨從和寶玉都坐在廊下,兩眼卻只盯住了黛玉住的那間屋子。黛玉屋內黑黢黢的,門窗緊閉,想必是早已經安歇了。

湘雲吃驚地看了看寶玉:「二哥哥,你也在?」

寶玉:「你們都不在,我不放心,就親自守在這兒,等你們回來!」

湘云:「你是不放心我們?還是不放心林姐姐?」

寶玉:「都不放心!」

湘雲笑道:「我明白了!是不放心我們不在,守護的人少,林姐姐會出意外!」

衛若蘭道:「夜深了,寶二爺回去歇息吧,這兒有我們呢!」

寶玉:「不妨,這才過了亥正,還不到子時呢!」

正說話間,卻聽到湘雲連打了幾個噴嚏。

衛若蘭忙道:「一定是方才解下斗篷蓋在我身上,才著了涼!這兒風大,雲姑娘快進屋去歇著!」

湘雲搖手道:「不打緊的!我身子壯,回去喝杯熱茶就好了!」

寶玉道:「快回屋歇著罷!若再強撐著,只怕明兒起來又要嚷頭疼了!」

湘雲無奈,只得轉身回屋去。衛若蘭不放心,也不由得跟了上去,走了幾步,又想到了什麼,回頭對寶玉和兩個隨從道:「你們先在這兒候著,我送雲姑娘回屋去,很快就回來!」

等進屋後,衛若蘭親自點上了燈,湘雲提起桌上的茶壺,便要倒茶喝,衛若蘭忙止住她:「慢!」親自摸了摸那茶壺的外殼,「涼的,不能喝!」

湘雲道:「不打緊,平常我就愛喝涼茶!」

衛若蘭:「現今可比不得平常,你剛經了風,受了寒,再喝了涼茶,只怕身子禁不起了!」說著便親自動手,在風爐子上生火燒了壺薑茶,又生怕湘雲受了涼,細細地檢查了窗子,將每一扇窗子都從裡頭反扣上,關嚴實了。

湘雲不解:「為何只關窗,不關門呢?」

衛若蘭道:「那窗對著後院子,空曠曠的,風吹進來,一點遮攔也沒有!這門外卻有一道迴廊,又有門帘遮擋著,不礙事的!屋子裡燒著爐子,若不開了門透氣,只怕嗆得慌!」

湘雲坐在燈下,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忽又笑道:「瞧你那做事的范兒,竟比我的翠縷還細心呢!你若是個女孩兒,誰討了你便享了福了!」

衛若蘭也笑道:「為何一定要是女孩兒?」

湘雲嘆道:「這世上,可不只有女人服侍丈夫,哪有翻過來的道理?衛大人再細心再體貼,日後必定也有嬌妻美妾侍候著,只怕有心親自動手做些雜活,也插不進手了!」

衛若蘭:「那我就娶個疏於家事,粗心冒失的妻子,可不就成了?」

湘雲笑道:「哄誰呢?我卻不信!除了寶玉哥哥,這世上又有哪個男人肯心甘情願做那等傻事?」

茶水熟了,衛若蘭親自倒了一杯,雙手捧著遞給湘雲,湘雲道了聲謝,起身接過時,手上一滑,沒接穩,那茶水潑出來,全倒在衛若蘭身上了。湘雲唬了一跳,縮回了手,倒是好好兒的一點也沒燙著,衛若蘭卻只顧著問:「燙了哪裡了?疼不疼?」

湘雲怔了片刻,看著他笑道:「你自己潑了一身滾茶,還只管問我?」

衛若蘭這才發現自己袍子上被茶水潑濕了一大片,正要取帕子擦拭,一低頭,又見那茶盞落在地上跌得粉碎,便忙道:「別過來!仔細踩到碎瓷片,割傷了腳!」自己卻蹲在地上,小心地一片片將碎瓷片都揀了起來,丟到那廢紙簍子里去。又仔細瞧了瞧,竟連一點碎片都找不著了,這才放心地洗凈了手,又親自倒了杯薑茶給湘云:「趁熱喝,熱薑茶喝了,驅寒的!」

湘雲接過薑茶喝了幾口,卻又抬頭看著他,獃獃地只管出神。

衛若蘭關切地問道:「可是嫌燙了?」

湘雲幽幽嘆了口氣:「你跟寶玉哥哥一樣,也是個獃子!」

衛若蘭:「獃子?」

湘云:「這世上除了你們倆個,還有誰會自己燙著了卻不覺得,還只管著問別人有沒有燙疼了?」

自湘雲屋內出來,已是子初二刻時分了。囑咐湘雲閂好了門,衛若蘭站在門口,自懷中摸出了那隻金麒麟。麒麟被捂得溫熱,衛若蘭將之託在掌心,端詳了片刻,又仔細揣回到身上。

整座瀟湘館似乎都已沉睡,只有寶玉和兩個隨從坐在廊下,正低聲地不知在談些什麼。待衛若蘭走近時,寶玉抬頭看到了他:「雲妹妹還好么?可睡下了?」

衛若蘭輕輕點了點頭。默然片刻,他忽又問寶玉道:「你認為怎樣做,才算真心待一個人好?」

寶玉困惑地望了望他,見他正熱切的看著自己,似乎很認真地想知道答案,便想了一想,緩緩道:「她開心時,陪著她一起開心;她不開心時,那就……想辦法讓她開心!」

衛若蘭望著院子里那一大片竹叢,出了會神,忽又道:「能做到一輩子,都讓她開心么?」他似乎在問寶玉,也似乎只是在自語。

寶玉聽了,不由也怔住了。短短一句話,彷彿正捅到了他心窩子上——縱使他把心都掏出來給黛玉,能做到一輩子讓她開心么?黛玉的憂愁,無非有兩個根源,一個是自己的病症,一個是對寶玉的感情,因為身體不好,她總是傷感,多疑,擔心自己有可能會早逝;因為對那份感情的結局沒有把握,她總是迎風灑淚,對月長吁,原本就孱弱的身體,越發添了層病。可是,他又能做些什麼?他能消除她的病根么?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對自己的命運,她的命運,他做得了主么?

沉吟了很久,寶玉喃喃道:「你為什麼,忽然想到問我這個?」

衛若蘭:「因為,她說我們倆個……都是獃子!」

忽然間響起一聲少女的尖叫,那靜謐的夜色,似乎驚駭地顫抖了幾下——是湘雲!是湘雲在叫喊!衛若蘭臉上登時失去了血色,想也不想地,他轉身就衝到湘雲的屋子前,用力地拍門:「雲姑娘!雲姑娘!」

湘雲跌跌撞撞地撲過來開門,兩腿一軟,幾乎栽在他懷裡。

衛若蘭一把抱住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湘雲伸手指向窗外,如同一隻陷入困境的小獸,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抓住她!快抓住她!」

抬眼望去,窗子被打開了一扇,月光如水般湧進了屋子。

湘雲戰戰兢兢道:「方才,我聽到窗外有動靜,忍不住打開窗看了一眼,後院里到處掛滿了衣裳,看不清楚。我正覺得納悶,誰知……忽然看到其中一件長袍子底下,竟站了一雙腳!我嚇壞了,立刻大叫起來,一個戴了崑崙奴面具,披了白色斗篷的人探出身來,看了我一眼,又躲在那些衣裳背後,一陣風似的跑了!」

衛若蘭:「你可看仔細了,大概是個什麼樣的人?」

湘云:「她戴了面具,看不清臉,可瞧她的身段,還有身上披的斗篷,我敢肯定,是個年輕的女孩!」

衛若蘭想了想,對紫衣隨從道:「你跟寶二爺兩個,在這兒看著雲姑娘!」又對那青衣隨從道,「你!跟我一起去後院查看!」

夜色沉寂。後院里四處晾滿了衣裳,恍惚間只覺得滿院子人影晃動。衛若蘭屏息四顧,每一件衣裳下面都沒有腳,每一件衣裳背後都沒有人。

他跟青衣隨從又一路查找到角門上,硃紅色的角門敞開著,漏了一地月光——他記得很清楚,方才是他親手閂上了門,看起來,方才真有人打開角門,跑出了院子。

門外一條青石小徑,一頭可通往去紫菱洲的路口,另外一頭,可繞到大觀園的正園門。衛若蘭遲疑了片刻,便朝那通往紫菱洲路口的方向而去。一路上靜悄悄的,石塊中,花木間,泥縫裡,無數的爬蟲、蛇,蛙、蟋蟀,蛾,卻都探出了身子,唧唧呱呱地鳴叫,唏噓地嘆息,吃吃地竊笑。幽深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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