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葬花詞

暮色升起,滿屋子黑漆漆的。湘雲反閂了門,合衣躺在床上,正生氣呢。門外傳來翠縷的聲音:「姑娘,該吃飯了!」「不吃!」想也不想,她沒好氣地回答。她這一生,最恨受制於人,可今天,竟有人利用她失落的金麒麟來要挾她!

「雲姑娘,開門!」那個人的聲音傳了進來。有時候,你越是想揮手趕走一隻蒼蠅,它卻越是圍著你「嗡嗡」轉個不停。湘雲忙捂住了耳朵,假裝沒聽見。

「不開門?也行!只是我不能保證案子了結後,那隻金麒麟會不會回到你手裡!」那個令人生厭的聲音卻又自指縫間傳入耳中。早知如此,昨天根本就不該跳入水中去救他!一面懊惱著,一面生著氣,湘雲只得怏怏地站起了身。

才剛開門,一股稻米的清香便迎面撲來,只見衛若蘭笑吟吟地端了一盤糕點走進來,將糕點盤子擺在桌上,又親自點亮了桌上的燭燈。

衛若蘭:「我親手做的,你嘗嘗?」

湘雲忍不住朝盤子里瞥了一眼,不過是紫黑色的幾塊糕點。

湘云:「黑糊糊的,是什麼?」

衛若蘭:「是紫米糕!最補氣養神的!」

湘雲「哼」了一聲:「難怪,跟我現在的臉色一樣!」

衛若蘭看了看她的臉,笑道:「說像,又不像!你不過是黑沉著臉,卻並沒有黑中泛紫啊!」一句話說得湘雲也撐不住笑了。

衛若蘭又道:「趁熱嘗嘗?涼了就不好吃了!」

湘雲扭過臉去:「我不餓!」

衛若蘭:「你成仙了?中飯不吃,晚飯也沒吃,還不餓?」

湘雲賭氣道:「我早就飽了!我被你氣飽了!」

衛若蘭:「是么?看來以後皇上不該派我來探案,應該派我去賑災!」

湘雲一怔。衛若蘭又笑道:「若是所有的災民都像你一樣,那麼容易就氣飽了,飯也不用吃了,可就不愁沒有糧食賑災了?」

湘雲不禁又笑了。

衛若蘭看著她道:「你到底是不願吃?還是不敢吃?」說著便掰了一塊紫米糕,幾口咽了下去,「可瞧仔細了?吃下去沒病沒災,不用擔心被毒死!你若擔心太難吃呢,我告訴你,方才林姑娘還吃了大半塊呢!」

湘雲忙問道:「林姐姐怎樣了?可好些了!」

衛若蘭道:「睡了一天,才剛醒了沒多久,才喝了葯,又吃了幾口粥,吃了大半塊米糕,倒像是精神了些!」

湘雲抬腿就往外走:「是么?我瞧瞧她去!」走得急了,不慎在多寶格上撞了一下,一個竹雕的簽筒落在地上,象牙的簽子散落了一地。

「是行酒令時掣籤的竹筒嗎?」衛若蘭一面問,一面俯身一枚枚揀起,插回到竹筒里。

湘雲也忙幫著一起揀:「可不是!上次寶玉哥哥過生日,我們在席上行酒令,每個人都還掣花簽子來著!」

簽子上畫著花,還題了字和舊詩。衛若蘭順手又揀起一枚,瞥了幾眼,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

湘雲眼尖,也瞧見了:「這是那天林姐姐掣的簽!」

衛若蘭若有所思地:「可真巧,也是芙蓉花!」無端地,他又想起了晴雯遇害時那「涉江采芙蓉」的意境。這兩個眉眼相似的少女,一個生前最愛芙蓉,又在與芙蓉花有關的意境中死去,另外一個,卻在行酒令時,鬼使神差地掣到了代表芙蓉花的簽子!而此時,又是芙蓉花嫣然開放的季節,這些,難道僅僅是巧合么?

湘雲一怔:「巧?怎麼個巧了?」

衛若蘭沒有應答,卻只是瞥了她一眼:「那麼,你的呢?」

湘雲臉上微微一紅,不吭聲了,只顧著俯身揀起簽子。

所有的簽子都揀了起來,插入到竹筒中。衛若蘭正待將簽筒放回到多寶格上,心中卻兀的一動,也輕輕搖了一搖,掣出一根簽來,上頭畫了一枝海棠,題了「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只恐夜深花睡去」。

再抬頭看湘雲時,只見她不知怎的,臉上飛紅了一片,正半垂了頭,只顧默不作聲地擺弄衣帶,宛如一枝嬌艷的海棠花。

「我猜著了!」衛若蘭笑道,「莫非姑娘掣到的,正是這根簽?」

黛玉靠著幾個軟枕,半倚在床上。蒼白的面頰上,像是已有了幾分淡淡的血色。寶釵坐在她床邊:「今兒送來的那幾樣東西,都是好的,放在文火上慢慢熬了,每天喝那麼一小盅,又滋陰,又養神,竟比葯還管用呢。你慢慢兒吃,倘若還短些什麼,只管打發人來告訴我!」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那日你親自帶了燕窩來看我,又跟我說了那一番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她贊你,我還不受用,那天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到今天,竟沒一個人象你那日的話教導我。」說著便又落下淚來。

寶釵見她又自傷身世,忙勸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

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

寶釵道:「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

正說話間,便聽門外傳來湘雲的聲音:「林姐姐,聽說你好些了,我來瞧瞧你!」一語未完,湘雲便已一陣風似地進來,一看到寶釵,便上前親熱地挽住了她的手,「寶姐姐什麼時候來的?知道我在這兒,也不過來告訴我一聲兒!」

寶釵笑道:「你躲在屋子裡生悶氣,打發人叫門也不開,怎麼告訴你?」

黛玉也打量著她道:「看你這興興頭頭的樣子!可是消了氣?誰告訴你我好些了?」

湘雲不假思索道:「衛大人告訴我的!」

寶釵和黛玉聽了,相視而笑:「怪道說解鈴人還須系鈴人呢!」

湘雲這才察覺到說漏了嘴,臉上一紅:「誰說的!我跟他還沒完呢!」

眼看時間不早,寶釵又略略敘了幾句家常,便告辭回去了。

到了蘅蕪苑,才進得門來,卻只聽見裡頭鬧哄哄的,院子里站了兩個衙役,幾個當鋪的夥計陪著。廳堂里傳出了哭聲,仔細一聽,正是她母親薛姨媽的。寶釵一瞧這光景,便心知家中出了大變故,一問小廝,便說:「大爺在外頭打傷了人,現今生死不明,大爺讓衙門帶了去,正待發落呢!」寶釵聽說她哥哥又惹了官司上身,五內俱焚,又挂念母親,也顧不得再問,只一路進廳堂來尋她母親。

剛進了廳堂,便只見薛姨媽由兩個小丫鬟攙扶著,正放聲大哭。寶釵含淚道:「媽媽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滿面淚痕道:「不爭氣的孽障!三天兩頭在外生事!可憐你爹早死,倘若他再有個差錯,叫我們娘兒兩個,今後指望哪個呢?」

寶釵忙勸道:「媽媽也不必太過煩惱,雖是打傷了人,不見得就死了。只要不是人命官司,依我說,今夜打點銀兩,咱娘兒兩個趕去和哥哥見了面,就在那裡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鬥毆致傷的罪撕擄開了,回來再求姨爹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

薛姨媽邊答應著,邊哭道:「這些天也不知遭了什麼孽!二丫頭,四丫頭,本來都好好兒的,轉眼就出了事,老太太心中正不自在呢,偏你哥又那樣!」

寶釵聽了,心中有如刀絞一般,不覺垂下淚來,又恐她母親見了,越發難過,便強忍了,又吩咐幾個能幹的小廝:「你們找著那家子,打聽著人救活過來了,便多許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

薛姨媽哭道:「越性趁早兒給了銀子,求他們不要告便罷了!」

寶釵忙勸道:「媽媽,使不得!倘若真出了人命,越給錢反倒越鬧的凶了!還是等一等,看一看情勢再作斟酌罷。只求那人能救活過來。」

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裡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

寶釵心中凄惻,忙親自攙了薛姨媽,一面勸,一面吩咐小廝們辦事。

瀟湘館內,黛玉待寶釵走後,又與湘雲閑聊了片刻,覺有些倦乏了,便又闔了眼,沉沉睡去。再睜開眼時,窗外夜色越發濃了,只見燭架上那株三尺高的白蠟燭,只剩下了一兩寸長,燭淚淌在燭架子上,層層迭迭地,竟凝結成一串白海棠的形狀。在那燭架子背後,只見木案上也放了一盆白海棠,一朵一朵地嫣然綻放,冰雕玉砌一般,正與那燭架子上的殘蠟遙相呼應。

黛玉正思忖著,不知是誰送來的白海棠,卻聞到那外屋上濃濃的一片葯香,又傳來紫鵑的聲音:「寶二爺,仔細燙了手,不是頑的!還是我來罷——」

卻聽寶玉道:「妹妹病得這樣,我不能為她做什麼,心裡已是不安,能親自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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