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寒塘渡鶴影

屋內精緻秀氣得如同少女的閨房,寶玉站在窗前,吃驚地看著那風箏上的詩句:「怎麼?竟是這首五律?還有這句詩?」

衛若蘭眼睛一亮:「寶二爺見過這些詩句?」

寶玉:「這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是中秋那夜,林妹妹跟湘雲妹妹聯詩時即興而作的!」

衛若蘭:「那麼,這首五律呢?」

寶玉:「這可是一位外國女孩子作的詩!」

衛若蘭目光閃動:「哦?」

寶玉:「那還是去年冬天,寶姐姐的妹子寶琴上京來時,提到過的一首詩呢!」

衛若蘭:「寶琴?」

寶玉道:「她是寶姐姐的堂妹!她父親原是經商的,打小兒便帶著她走南闖北,也不知到過了多少地方!就連那萬里之遙的西洋國,她也差不多走了個遍!她還提起,她八歲那年,跟她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她好看。有人說她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她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她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她作的這首五言律!」

衛若蘭:「這位寶琴姑娘,現在何處?」

寶玉道:「她家住在金陵,早已回去了!琴妹妹來時,還跟我們講了不少西洋國的趣聞,那些奇風異俗,自與本朝不同!我還記得,當時雲妹妹聽了後,一連聲地感嘆,說園子里這些姐妹,若是能托生在西洋國就好了!」

衛若蘭:「聽到過這首五言律的,還有哪些人?」

寶玉道:「琴妹妹提起這件逸事的時候,園子里的姐妹們都在場,還有不少小丫鬟也在呢!」他忽然抓緊衛若蘭的手,「你該不會又懷疑四妹妹了吧?對!四妹妹當時也在場,可她是無辜的!她什麼都沒做!你一定是誤會她了!」

衛若蘭不語。半晌,他慢慢地抽出了手:「你放心,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罪人!」

「倘若這風箏上的詩句,都是殺人的預告,那麼,下一個受害者,又會是誰呢?」衛若蘭默默地想。這兩首詩,都有「月」的意象,應當都發生在夜裡,可根據風箏自身形象的顯示,那「月本無今古」的『月』,是一輪金燦燦的滿月,兇手應當將作案時間,預定在月圓之夜!今天才到農曆九月初六,離月圓之夜,還尚有一段時日,那麼,在這幾天之內,兇手要完成的,只怕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意境!按寶玉方才的說法,這詩句乃是湘雲和黛玉即興而作的,或許,兇手的下一個目標,便是她們中間的某一個人!

沿著青石徑一路走著,前頭拐了幾個彎,不覺便到了一個幽僻的所在。地上鋪了些耐寒的青苔,銅銹似的,東一塊,西一塊;四下里高高生長著許多白色的大樹,葉子早已落光了,枝條秀逸地伸展著,恍惚望去,好似玉臂林立。一棵一人多抱的樹背後,「嘁嘁喳喳」,傳來兩個女孩子的說話聲。衛若蘭悄悄兒地走近了,仔細一聽,那說話聲雖低低的,每個字聽上去卻非常清晰。

一個丫鬟嘆道:「二姑娘真是可憐!活著的時候沒人疼,眼看就要出嫁了,偏又讓人害死了!」

另一個丫鬟道:「饒這麼著,她死了還不得安寧呢!我聽人說,那邊孫家姑爺一聽二姑娘死了,便鬧吵吵地罵開了,硬說是我家大老爺想賴他的銀子,設了局來騙他!幸而他家派來的那個孫婆子親眼瞧見了,回去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這才安生了,不然可真鬧不清了!」

頭一個丫鬟道:「也罷!早聽人說那位孫姑爺不但吃喝嫖賭,無所不通,脾氣還壞得很!但看他家那個孫婆子,不過是個三等奴僕,就上頭上臉的,蠻不講理,要不是三姑娘強壓著,早鬧翻天了!二姑娘那樣老實一個人,若真嫁到了他家,還不是吃盡苦頭?如今死了,也算是早日脫離了苦海!」

另一個丫鬟道:「可不!你看那東府的珍大爺,雖說也是好色又好賭的,到底脾氣還不壞。饒這麼著,我聽銀蝶說,珍大奶奶還時常在背地裡抹眼淚呢!別看珍大奶奶平日里無可無不可的,那樣柔順的一個人,到底也有傷心的時候!」

頭一個丫鬟道:「怪道四姑娘常說,一個女人若是嫁錯了男人,還不如早死呢!這話雖決絕了些,仔細想來,也不算是毫無道理!莫看她姑嫂二人平日里不投緣,連話也說不上幾句,其實四姑娘心裡可跟明鏡似的!以前我聽入畫說,四姑娘常在私底下怪她嫂子不爭氣,太過忍讓了。四姑娘到底年輕,不經事,體諒不到珍大奶奶的難處,除了一味閉起眼睛忍讓,你讓她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怎樣?」

另一個丫鬟道:「怪不得四姑娘年輕輕的,就好似把什麼都看透了!總嚷嚷著要剃了頭髮,當姑子去!——只一件,她待人未必太冷了些,上次連入畫也攆了出去呢!前兒二姑娘出了事,她就跟沒事人似的,一點傷心的樣子也沒有!」

莫非,惜春之所以參與了殺害迎春的計畫,只是為了幫她脫離苦海?一個奇怪的念頭,在衛若蘭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只覺得嘴裡頭一陣發苦。緊接著,便有更大的困惑自心頭湧起——那麼,她為何要殺害晴雯呢?難道,是不忍心見她含冤受辱么?在那份秘密的死亡名單上,還寫下了哪些人的名字?

被無數的困惑焦灼著,衛若蘭感覺自己有點沉不住氣,恨不得立刻飛到惜春身邊,跟她問個究竟。猶豫了片刻,他忽地轉過了身,兩條腿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朝藕香榭的方向而去——即便不能當面質問她,也該去親眼瞧瞧她到底在做什麼。在那一刻,他擔心青衣隨從是否會盯不住她。

太陽煌煌地照著,眼前一片晶光燦爛,湖面清澈平靜,如一塊巨大的琉璃。湖畔的花木叢中,青衣隨從正低聲彙報:「惜春姑娘還是同往常一樣,一直待在藕香榭作畫,哪兒都沒去!」

抬眼望去,藕香榭門窗豁朗朗地敞開著。似乎惜春早已料到,衛若蘭會打發人關注她的舉動,便故意敞開了門窗,讓他們瞧個究竟。遠遠地,可望見惜春正站在窗前,凝神作畫的身影。

衛若蘭遙望著惜春的身影,嘴裡仍問道:「可有誰來找過她?或者她打發人去找過誰沒有?」

青衣隨從搖了搖頭:「沒有!」

衛若蘭仍不放心:「你可瞧仔細了?」

青衣隨從:「我一早就盯著她了,不敢有絲毫懈怠!——我只有點兒迷糊,她哪兒都沒去,也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又如何能夠在未初時分,找到證據來證實自己的清白呢?」

倆個人正說話間,卻見惜春抬起了頭,望著窗外出神。隔得太遠,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可衛若蘭卻感覺到,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似乎正灼灼地盯住了自己,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揶揄的,嘲諷的微笑。衛若蘭的心,彷彿一下被揪起,面上火辣辣的,一陣陣作燒。

不多時,惜春仍又半垂下頭去。衛若蘭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有些悵然——他費盡心機,自以為能引蛇出洞,誰知對方好似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按兵不動,莫非,是他道行太淺,當真不是對手?他望著湖面,似在告誡那青衣隨從,也似在自語:「莫看這湖面上波瀾不驚,誰知這底下涌動著多少暗潮呢?」說著便俯身揀起一塊小石子,用力擲向湖面。「噗」的輕輕一聲響,湖面上漣漪一層層擴散,像是琉璃的裂紋。那裂紋上又掠過了白鶴的影子。衛若蘭吃了一驚,抬頭看時,只見一隻白鶴正拍著翅膀在湖面上飛舞,可巧正觸動了他的心事。他渾身一震,臉上登時變了顏色:「可了不得!是我疏忽了!」

青衣隨從被他的神情唬了一跳:「怎麼了?」

衛若蘭:「我早該打發人把大觀園的白鶴都送走的!倘若沒有了白鶴,那麼『寒塘渡鶴影』的意象便不可能完成了!我即便尚不清楚兇手的下一個計畫,也要想辦法破壞它!」他忽又激動起來,抬腳便跑了出去,神經質地嚷道,「來人哪!快送走那些白鶴!一隻都不留!一隻都不能留下!」

大觀園內那十來只白鶴,暫且都被送到了東府,關進了東府的鶴房。衛若蘭猶不放心,親自挑了幾個精明強幹的小廝,日日夜夜看管鶴房,並撂下話來,倘若出了半點差錯,唯他們是問。

折騰了半天,衛若蘭心中的焦灼,才一點點冷卻下來。陽光熱灼灼地有幾分刺眼,他回手掏出金錶來,瞧了一瞧,那指針已過了午正一刻了。他背負了手,徐徐地出了東府,又自角門入了大觀園,朝紫菱洲的方向而去。

來到昨夜約定的紫菱洲湖畔時,尚未到未初時分。湖畔卻已黑壓壓地等了一地人。寶玉和眾姐妹都已到了。湘雲一見他,便迎了上來:「聽說昨兒晚上我們走後,湖對岸又飄來了風箏!那風箏上還有一句詩是我跟林姐姐作的呢!到底怎麼回事?該不會又是殺人預告吧?」

衛若蘭苦笑道:「這世上的壞消息,永遠都是長了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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