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明察暗訪

「刑部的衛大人?這麼說,是貴客臨門了?」晴雯嫂子嘴裡說著話,卻沒有回頭,也沒有起身,仍是對著妝台上的鏡子,往臉上搽粉。

屋子裡骯髒破舊,唯有那張妝台是新的,妝台上擺滿了各種盒子,罐子和匣子,正中間是一面雪亮的鏡子,鏡中映照出一張頗有幾分姿色的,少婦的臉。那張臉在鏡中左顧右盼了一番,又拈起一朵海棠紅的絹花,插入髮鬢:「您是大官人,跑到下人房裡作什麼?」

引路的小丫鬟道:「衛大人是來查案子的!」

「查案子?聽上去,倒像是為了公事!不過誰不知道,對男人來說,公事私事,幾時又分得那般清楚了?」她起身回首,秋波似的一雙眼睛,在衛若蘭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乜斜了眼笑道,「大人這般斯文清秀,想必也是個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么?」

小丫鬟見她說得不堪,紅著臉「啐」道:「呸!不要臉的娼婦!這府裡頭上上下下,怕是有一半男人都讓你勾引到了,你還不知足?便要發騷,也須得看看什麼人再說!」

晴雯嫂子冷笑道「扯你娘的臊!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等你下輩子燒了高香,長了同老娘一樣的俏臉,再說這話也不遲!」

衛若蘭笑道:「姑娘誇我斯文清秀,實在太抬舉了我!其實我最是不懂風情,不知風月的!而且我還有個壞毛病,但凡有人妨礙了我查案子,任她是誰,我自會送她去牢里吃幾天苦頭!姑娘若不信,可要試試?」

晴雯嫂子見他雖和顏悅色,可話語間卻綿里藏針,鋒芒畢露,只得訕訕道:「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信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

衛若蘭只當沒聽見,開口問道:「聽人說,晴雯出事之前,你們夫妻倆個都不在家?」

晴雯嫂子道:「可不是!要說她哥,也不知死哪兒去灌飽了黃湯,醉了一宿也沒回來!我呢,又跟幾個值夜的媳婦兒抹骨牌,過了大半夜才回的家。進屋時,她就已不在炕上了,正納悶呢,又聽人嚷嚷著說她出了事!」

衛若蘭:「那天晚上,你們什麼時候離的家?」

晴雯嫂子:「要說那死鬼,天沒黑就已不見了人影!我是過了戌時才離的家!我記得剛到值夜的那屋子時,那屋裡頭的西洋掛鐘上,剛過了戌初一刻!」

衛若蘭:「晴雯出事,是在亥初二刻時分,這中間一個多時辰,屋裡頭一直就她一人?」

晴雯嫂子點了點頭,又道:「我出去時,她剛喝了葯,正躺在炕上閉目歇著呢!」

衛若蘭:「她有沒有提起過,中秋那夜要約了人見面?」

晴雯嫂子道:「不曾聽她提過!」

衛若蘭:「晴雯自搬出了大觀園後,可曾有人來探望她?」

晴雯道:「襲人打發小丫鬟來看過她幾次,還有園子里林姑娘,寶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曾打發了人來瞧她!」

衛若蘭:「最後一次來瞧她的是誰?什麼時候來的?」

晴雯嫂子道:「四姑娘的貼身丫鬟入畫,悄悄兒地過來看了她一次!就在中秋那天下午!」她想了想,忽又道,「快到傍晚的時候,寶二爺恍惚也來過,我來家路上,遠遠便瞧著他跟一個婆子一溜煙似地從我家裡出來,一轉眼就不見了人影!後來我又問我家姑娘,她抵死都不承認!」

衛若蘭:「哦?」

晴雯嫂子忽又嘆了口氣:「人言可畏,也難怪她不肯承認!她這次被趕出來,本就是太太疑她與寶二爺有了私情,把好好的爺們給勾引壞了!我原本也料定他二人素日偷雞盜狗的,自我家姑娘來家後,便冷眼瞧去,誰知他倆個竟是清清白白,各不相擾!即便那日來的真是寶二爺,瞧那光景,也不過念及舊情,探病而已,絲毫不曾有偷雞盜狗的勾當!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竟是太太錯怪了她!」

衛若蘭:「她出事前幾日,可曾有過什麼異常的言行?」

晴雯嫂子想了半日:「就只是卧床養病而已!我知道她心裡頭委屈,氣不過,有冤無處訴,可她天生是個要強的人,即便再有怨氣,當著人面,也斷不肯掉一滴淚,嘆一口氣!」

衛若蘭:「她可曾自家中帶走了火油等易燃之物?」

晴雯嫂子道:「不瞞爺說,我後來滿屋子檢點了一番,發現新買的火油少了大半壺,連著她哥哥掛在牆上的一個酒囊也不見了,灶台上還少了一包蠟燭。再查了查,家裡還少了一大塊麻布,一包新買的碎木炭,我心裡頭登時有了主意,我家姑娘一定是自殺的!她雖得罪過不少人,可究竟沒有什麼化解不開的冤讎,非要置她於死地!」

衛若蘭:「她生前留下的遺物,能否讓我瞧一瞧?」

晴雯嫂子指了指牆角:「都擱在那兩個木箱子裡頭呢!」

衛若蘭打開了那兩個木箱子,細細查看,裡頭大多是一些半新不舊的衣服,鞋襪,扇子,手巾等物,除此之外,箱底還珍藏著一隻蜻蜓狀的,可拆裝摺迭的軟翅風箏。衛若蘭取出那風箏,捧在手中,細細看了半日:「你可知,她這隻壓箱底的風箏,是從哪兒來的?」

晴雯嫂子道:「去年她過生日時,四姑娘親自做了送她的!她喜歡得什麼似的,當寶貝藏了起來,誰也不讓碰一下!」

衛若蘭似乎有些吃驚:「四姑娘?她不是喜歡畫畫么?還能做風箏?」

站在一旁的小丫鬟插嘴道:「四姑娘最是心靈手巧的!不但畫畫得好,手工做得也好!每年到了放風箏的時節,她也喜歡親自動手做風箏,比外頭買的還強!」

衛若蘭不語,又盯著那風箏查看了半日,方才告辭而去。

奼紫嫣紅的芙蓉花,一叢叢,一簇簇,開遍了湖畔。小丫鬟引著衛若蘭,來到了晴雯遇難的湖畔:「中秋放煙花那會子,那隻芙蓉花狀的風箏,就是從這兒飄到紫菱洲的,那隻竹筏子,也是從這兒漂過去的!」

衛若蘭微微點一點頭,環顧四周,見那花叢深處竟有火光閃動,裊裊升起了一片白煙來,「撲喇喇」地又有幾隻鳥雀驚飛,便不禁朝那白煙升起的地方走去。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滿面淚痕,正蹲在地上燒紙錢呢。一見有人來,那少女唬了一大跳,忙跪下道:「我再不敢了!饒過我這次吧。」

小丫鬟忙道:「姐姐莫怕,這是刑部的衛大人,來查二姑娘和晴雯的案子。」

衛若蘭:「都怪我魯莽,驚擾了姑娘!快請起罷!」

少女這才起身道:「園子里不准許帶了紙錢來燒的,是我該死,衝撞了大人!我只想著晴雯死得冤,我好歹同她要好了一場,也該來水邊祭一祭她才是!」

衛若蘭道:「那麼姑娘是?」

小丫鬟搶著替她答道:「她是廚房柳嫂子的女兒五兒姐姐,因為跟晴雯姐姐長得像,倆人最要好的!」

衛若蘭聽了,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五兒幾眼,只見她眉目俊俏,體態婀娜,婷婷若一枝迎風綻放的,美麗的芙蓉。隔著時光回望,中秋那夜,也曾有個美麗如斯的少女,在漫天煙花,在清朗的月光下離開了人世——青春終究如煙花般,只燦爛了一瞬間,轉眼便消逝了!

五兒嘆道:「晴雯活著時,雖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是個重情的人!但凡她對你好時,當真是掏心挖肺,無一絲雜念,只可憐她那樣心高氣傲,掐尖要強的一個人,終究遭人嫉恨,被趕出園子,含辱抱屈地去了——」說著便流下淚來。

那小丫鬟聽了,也垂淚道:「上會子我娘病了,說是要喝參湯調養,咱們家孤兒寡母的,如何有這份能力?只得去求了我們二姑娘。偏生二姑娘又是個最柔弱的性子,跟大太太去要,被駁了回來,還被無故說了一遍。可巧晴雯姐姐聽說了,便去求了寶二爺,包了一大包人蔘就送了過來!說是太太配藥剩下的,打開一看,都是好的。如今我娘病已好了,總叨念著要報答晴雯姐姐的好處,誰知竟再也沒機會了!」

迎春生性柔弱,她的繼母,也就是小丫鬟口中那位大太太,又是寡情刻薄的人,只是一味抱怨迎春太過老實無能,討不得賈母的歡心,沒有給長房長臉,對她的生活起居,尚且絲毫不放在心上,又怎會關心她的丫鬟呢?迎春即便有幫助下人的心意,也總是難以如願。幸好晴雯和寶玉都是熱心腸的人,這才替小丫鬟解決了難題。

衛若蘭沉吟片刻,又問五兒道:「你既跟晴雯素日交好,可曾聽她提起過,寶二爺曾夢見在『太虛幻境』發現了一本書冊,書冊上寫著她的名字,上頭還有『涉江采芙蓉』的詩句?」

五兒想了想:「她說過!我記得當時她還笑著說,寶二爺做了這夢,是因為平日常聽她說最喜愛芙蓉花的緣故!她還說,日後若死了,也希望能成為司管芙蓉花的花神!」

衛若蘭:「她只對你一個人說呢?還是有旁人在場?」

五兒道:「那日襲人、麝月、秋紋、碧痕她們,還有幾個當差的小丫鬟都在!對了,我記得還有入畫!」

衛若蘭:「入畫?聽晴雯嫂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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