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彩蝶枯死屏風上

「二姐姐?是你嗎?真是你嗎?美得我都快睜不開眼了!」湘雲嚷嚷著,上前拉住迎春的手,左看右看,「如果這世上有仙女,只怕就是二姐姐現在的模樣兒!」

眾人也都讚不絕口。唯有惜春一動不動地,望著迎春發了會呆,又忽然大聲道:「二姐姐,你再伸展開袖子,讓我好好看一看兒?」

迎春一怔,但仍是緩緩地伸展開雙臂。

惜春點頭道:「像!真像!」

眾人都困惑地看著她:「像什麼?」

惜春:「蝴蝶!二姐姐穿上嫁衣,再伸展開袖子後的模樣兒,像不像一隻美麗的蝴蝶!」

眾人都恍然道:「可不!讓你這麼一說,還真像!」

迎春伸展開雙臂,站在眾人面前,彷彿一隻巨大的,光艷斑斕的蝴蝶。

「這件嫁衣,可是專門請了內務府的巧匠,用了彩絲線、絨線、捻金線、包梗線、孔雀羽線、花夾線等六種綉線,運用了十二種刺繡針法,在大紅妝緞上精心綉制而成的!今兒個能穿在你身上,也不知是你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一個婆子陰陽怪氣地扭了進來,只見她五十上下年紀,穿一身大紅色繡花緞襖,頭上黃烘烘的戴了些金首飾。

探春怒道:「哪來的老貨?這麼沒規矩?」

迎春一見,卻忙客氣地迎了上去:「孫媽媽!」又笑著對眾人道,「這位孫媽媽,便是孫家專派了來送嫁衣的!」

孫媽媽「哼」了一聲,往椅子上一坐,儼然一副主子模樣:「也是來替我家少爺,看管你家姑娘的!」

眾人一聽不是話頭,不由都變了臉色,唯有迎春神色如故,只是半垂了頭,默默地擺弄著嫁衣上的帶子,似乎方才那一番話,與她全然沒有關係。

探春臉色一沉,厲聲道:「看管?這算什麼話?你不過是孫家的一個僕婦,我二姐嫁到你孫家,便是你的主子,你是老糊塗了?還是認真不知王法?」

孫媽媽冷笑道:「主子?我家少爺說了,你家大老爺欠了他五千兩銀子不想還,才把你家姑娘折價賣給了他!能八抬大轎讓她進門已經給足面子了,還真想在我家少爺跟前充什麼夫人娘子,在我跟前充什麼主子么?」一語未完,便只聽「啪」的一聲響,臉上早已挨了探春一巴掌。

孫媽媽捂著臉道:「你打我?我家正經主子都不曾動過我一手指頭,今兒倒被你打了去?我……我不活了!丟人現眼夠了,平白地還活著做什麼?」說著便一頭坐在地上,撒潑打滾,尋死覓活。

迎春見她鬧得不可開交,也不勸,也不發話,只是轉過臉去,望著窗外院子里那一大叢一大叢的芙蓉花出神。

探春冷笑道:「真不想活?那好!」自桌上取了把剪子丟在孫媽媽跟前,「是要刺喉嚨呢?還是割手腕?隨你自己的便!」說得那孫媽媽反倒愣住了。

探春:「怎麼?還不動手?莫非你老人家又改了主意?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了?對自己下不了手?好,我可以幫你!」說著便吩咐眾人道,「你們可都聽到了?孫媽媽一心想要尋死,只要她在這兒待上一日,便一日不給她飯吃,也不給她水喝,由著她慢慢餓死才好!誰要敢妨礙了孫媽媽想死的心,我唯她是問!」

眾丫鬟心中暗笑,卻都低頭會意地答應著。

孫媽媽傻了眼,只好怏怏地站起了身,嘴裡嘀嘀咕咕道:「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家少爺既派了我這樁差事,我不能撒手不管了是不是?還只管顧著這老臉做什麼?」

探春不依不饒:「你既不願丟了差事,又不肯尋死,那只有一個法子——得跟我二姐磕頭賠罪!」

孫媽媽:「怎麼?還要我賠罪?」

探春冷冷道:「你不肯?那也行!今兒就送你回去,讓孫家再送一個知理的好奴才來!兩邊的賞銀,你一分也休想得!只怕你家少爺脾氣不好,見你壞了差事,還會額外再賞你一頓打哩!」

孫媽媽無法,只得硬著頭皮給迎春磕頭賠罪:「是我老糊塗了,姑娘莫怪我罷!」

眾人自紫菱洲出來時,湘雲笑著對探春道:「三姐姐,你真行!看把那老貨給收拾的!真解氣!」

寶玉卻憂心忡忡:「我早聽說那孫家的人蠻橫粗俗,不講道理,今日看那孫婆子的嘴臉,並非虛言!不知二姐姐嫁過去後,還會受多少委屈呢!」

惜春道:「換了是我,我便不嫁!」

寶釵道:「聽聽,這丫頭說的什麼話?」

惜春脖子一梗,冷笑道:「要我嫁這樣的人家,我情願剪了頭髮當姑子去!硬逼著我嫁時,橫豎還有一死呢!」

一朵芙蓉花隨風飄落,直撲到她衣角上來。惜春微微抬了抬眼,頭頂上有幾枝芙蓉花,低低地壓了下來,一隻蝴蝶在花葉間來回穿梭著,忽又停棲在花芯上,凝固了似的,一動也不動。鮮紅的芙蓉花,被陽光照射得近乎透明,宛若用紅色的琉璃雕刻而成。蝴蝶那薄薄的蝶翅上,染上了血一般的酡紅色。

惜春出了神似地,不眨眼地緊盯著那隻蝴蝶。

黛玉笑著打趣道:「莫非,你也想跟著寶姐姐學撲蝶玩耍么?」

「好好的蝴蝶,何苦要撲了它來糟蹋了呢?」惜春喃喃地,似在自語,「我只在想——我若是這蝴蝶,情願枯死在花叢中,也強似被人捉了去,關在籠子里當玩物兒!」

暮色四合了。黑暗如怪獸般,吞噬了一切。

嫁衣和鳳冠,都端端正正地擺放在紫檀木架上。迎春只穿了一身鵝黃色,半新不舊的家常衣服,坐在燈下。臉上的脂粉早已洗盡,濃密的烏髮,隨意挽了個抓鬏,卻越發顯得粉嫩的面頰,如春花般嬌艷動人。她以手支頤,定定地盯住了桌面,一枚棋子拈在手中,輕輕地轉悠,轉悠,沉吟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落下,然後,又拈起了一枚。

她最喜歡下棋,有對手時,便和對手下;沒有對手時,便跟自己下——無論春華秋月,無論凄風苦雨,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一切不遂心的煩惱,似乎都在那空落落的敲棋聲中,一寸寸地,挪了過去。

貼身丫鬟司棋小心地關好了窗子,又看了看牆上的西洋掛鐘,然後,靜靜地站在迎春身後。

「黑子輸了。」棋盤裡只剩下了十來顆棋子,司棋自信地作出了判斷。

「你就那麼肯定?」迎春那沉靜木訥的眼睛裡,忽然閃出灼灼的光彩。

「當!當!當!」幾聲響,牆上西洋掛鐘的鐘擺搖擺不定。司棋忙道:「已到了亥正時分,姑娘該歇息了!」

迎春央求道:「好妹妹,再讓我下一個子,就一個!我要讓你瞧瞧,什麼叫做起死回生!」

司棋毫不通融:「明兒再接著下——規矩就是規矩,怎能隨意更改?」

迎春尚不死心:「就只一次,下不為例!好妹妹,你且寬限了這一次罷!」

司棋卻早已將剩下的棋子都收了起來:「還是這個棋面,咱明兒再接著下!我倒想看看,姑娘到底有多大的手段,竟能起死回生!」

迎春只好怏怏地站起了身,親自送司棋出門。

司棋出了門,猶回頭千叮萬囑道:「我回去了,聽說前兒晚上,西面院子里差點遭了賊呢,姑娘可得小心,別忘了把門閂上!」

迎春點點頭:「你放心吧。」

司棋:「姑娘回屋去吧,夜涼,小心凍壞了身子!」

迎春只好答應著,回到屋內,見司棋仍站在院子里望著她,知道她不等自己睡下,心中便不踏實,於是便回屋閂了門,關了燈,躺下歇息。

司棋只等到迎春關了屋門,又見她滅了燈,整間屋子一片漆黑,方才放心地往自己屋裡去了。

夜已深。庭院里靜悄悄的,偶爾有秋蟲低吟,蟋蟀的鳴聲,彷彿已凝結在山石中了。遠遠地,不知從何處飛來了閃著綠光的蝴蝶,一團團,一簇簇,如那通體發亮的,綠色的流雲,忽高忽低,忽東忽西,忽聚忽散,在庭院里盤旋環繞。

兩個守夜的小丫鬟竊竊私語。

「這是什麼?」

「好像是……蝴蝶!」

「蝴蝶?蝴蝶怎麼會發光呢?該不會是妖孽吧?」

「哎呀!說得我寒毛都豎起來了!不過倒也奇了——這些蝴蝶,卻不知是打哪兒飛來的?」

「你看!這……又是什麼?」

一隻蝴蝶狀的風箏,自夜空中緩緩地飄了過來。翅膀上一閃,一閃的,發出綠色的磷光。忽然間,那風箏卻又顫巍巍地墜落下來,落到了紫菱洲的庭院里。

那兩個守夜的小丫鬟又是吃驚,又是好奇地跑了過去,撿起了風箏一看,只見那蝴蝶的翅膀上赫然寫著一句詩:「彩蝶枯死屏風上」!

「救命!救命啊!」一陣陣凄厲的呼喊聲,忽然自迎春屋內傳了出來,如匕首般劃破了靜謐的夜色。小丫鬟大驚失色,衝到門前,用力地拍門:「二姑娘!二姑娘!」

門窗都被從屋子裡頭關死了,推不開,更進不去。黑沉沉的屋子裡,傳出了類似爭執和廝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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