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畫入睹思人

瀟湘館,黛玉屋內。月光在茜紗窗上,畫下了幾竿清俊的竹影。窗前掛著鳥架,上頭站了個紅嘴綠毛的鸚哥。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用樹根精心雕刻而成的花架上,擺了一盆清奇峭麗的石頭。黛玉悶坐在窗下,只管獃獃地望著那竹影出神。紫鵑端進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姑娘,該喝葯了!」

夜風「沙沙」地吹過,紗窗上竹影搖曳。黛玉緩緩轉過了臉:「外頭可是下雨了?」

紫鵑:「正是呢,才剛下了幾滴!」

在紫鵑服侍下喝了湯藥,黛玉又在燈下取了本《樂府雜稿》,隨手翻看了幾頁,再抬頭時,窗外雨越發下得大了,竹葉上也都滴滴答答的,落下水珠來。

黛玉嘆息一聲,丟開手上的書,正待再換一本,卻聽門外紫鵑道:「寶二爺來了!」一語未完,只見寶玉頭上帶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掀簾走了進來,一進門便問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吃了葯沒有?又咳嗽了幾遍?」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這才放心道:「果然氣色好了些。」

黛玉嗔道:「這多晚了?外頭又是風,又是雨的,你倒有興緻來逛!」

寶玉笑道:「傍晚時見你熱身子吹了冷風,怕你身上不自在,越發再添了病,放心不下,才過來瞧瞧!」正說話間,那鳥架上的鸚哥見有人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扇了寶玉一頭子的灰。

黛玉忙取了手巾,親自替寶玉擦臉上頭上的落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嘴裡唧唧咕咕地叫道:「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寶玉以手扣架,抬頭望著那鸚哥笑道:「難為你素日那樣疼它!這可是妹妹新近剛做的詩?真真是好句子——從何處想來?」

黛玉道:「昨兒去紫菱洲前,我跟雲丫頭在凹晶館的水池邊賞了會月,誰知她來了興緻,非要跟我聯那五言排律,才聯到一半時,可巧水裡頭黑糊糊的像是有個人影。雲丫頭膽子大,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那黑影里嘎然一聲,卻飛起一個大白鶴來!於是她便得了一句『寒塘渡鶴影』!」

寶玉跺足道:「了不得,這鶴真是助她的了!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影』字只有『魂』字可對,妹妹這句『葬花魂』,對得也是妙極!」想了想,卻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

黛玉聽了,垂首不語。她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寄居在賈府,身體又極弱,自幼便有不足之症,用她自己的話說,自她生下來,能開始吃飯起,便已開始吃藥了,她整個人,竟是用藥焙著呢。偏她又是個冰雪聰明,極纖細敏感的人,難免總是感物傷懷,自傷身世。寶玉見她神色哀婉,便知又觸動了她的心事,忙又生扯出些話語來,替她解悶。

此刻,在蘅蕪苑,寶釵屋內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木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銀質燭架上插著幾支白色的蠟燭,冰藍色的燭火輕輕地顫動,粉白的牆壁上,只現出了兩個黑色的人影——寶釵與襲人正端坐在燈下,低聲長談。

也不知談了多久,只聽襲人道:「真真這話原不該由我來說!可我又尋思,倘若只按住不說,又恐將來必生事端,何以收場?」

寶釵感嘆道:「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我素日便知你賢能,卻不知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難為你能處處替寶玉打算,更有心成全他倆個的聲名體面,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如釋重負:「姑娘若這麼說,我便放心了!」說著便往牆上的西洋掛鐘看了一眼,起身道,「已過了戌時,我也該回了!」

寶釵忙吩咐鶯兒取了傘和燈籠來,親自將襲人送到了屋外。雨水自屋脊上蜿蜒而下,如一顆顆玲瓏剔透的水晶心,噗噗跳動著,順著屋檐亂紛紛地墜落。落在地上,碎了,散了,點點滴滴,自青石磚的縫隙間流過去,滲入到泥土中——最清澈的水,和最污濁的泥,最終融為了一體。

寶釵站在檐下,瞧著襲人的身影漸漸遠了,方回頭對鶯兒道:「把那一大包上等的燕窩,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替我取了來!」

鶯兒一怔:「現在么?」

寶釵微微點一點頭:「就是現在!我要親自到瀟湘館,看林姑娘去!」

雨水拍打大地,發出「噝噝」的聲響。寶釵打了傘,親自捧著燕窩和洋糖,鶯兒也在前頭打著傘,提了明瓦燈,一路往瀟湘館走來。漸漸地,兩邊有青竹夾道,鳳尾森森,抬頭看時,只見前面一帶粉垣,裡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待走近時,那硃紅色的院門卻突然間被推開了,幾個丫鬟婆子提燈的提燈,打傘的打傘,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箬笠蓑衣的公子走將出來。

鶯兒道:「是寶二爺!要不要上去跟他打個招呼?」

寶釵搖頭道:「不必了!我們且避開他才好!」

二人靜靜地閃避一旁,在竹叢中站定,眼看著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另外一個小丫頭在前頭捧著個玻璃繡球燈,寶玉扶著她的肩,一徑往怡紅院的方向去了。直到他們走得遠了,寶釵二人方才走上去拍門。

雨在後半夜便停住了。雨後的清晨,空氣格外清新,天空澄澈透明,如清波浩蕩,無一絲陰翳。寶釵踏著竹橋,來到藕香榭。

藕香榭蓋在水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後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竹橋邊停泊著一隻紅色的小船——惜春最喜歡獨自蕩舟在湖面上,欣賞這一片水色天光,夏天的時候,她還時常蕩舟去湖心深處採摘荷花。

說起來,大觀園是一座環水而建的園林。園子正中央是一大片湖泊,曲折蜿蜒,貫穿了整座園林。雖有一脈青山將之隔斷,但每一處水源都是相通的,可駕舟來往,通暢無阻。藕香榭在紫菱洲東北面,兩處可遙遙相望,再往西去,卻又有一大片蘆葦叢,蘆花都已白了頭,觀之若雪。

門虛掩著,寶釵推門而入。只見對窗的長木案上,鋪展開一大張雪浪紙,惜春正持了畫筆,俯首作畫。這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沉靜、淡漠,不像大多數姐妹一樣,喜歡吟詩誦詞,也不愛什麼花兒粉兒,鮮亮衣裳,她甚至不喜歡與姐妹們聚在一起說笑。她是東府主人賈珍的親妹子,也是寶玉的堂妹。因為母親早逝,父親又早早地出家求道去了,自幼便在榮國府長大。雖然只一牆之隔,但她很少回東府,跟兄嫂的關係也很冷淡,就連父親去世,她也不見得有多麼傷心,這世上似乎很少有人或事,能進入到她心裡。她人生的唯一樂趣,只有畫畫。

寶釵悄悄地,走到她身後站定,惜春依然凝神作畫,絲毫沒有察覺。寶釵上前看時,只見那雪浪紙上赫然一位美麗的少女,容貌神態,無不栩栩如生。惜春又在那少女髮髻上畫了一朵紅色的芙蓉花,方才擱下畫筆,又細細地賞看了一回,面上露出些許滿意之色。

寶釵笑道:「頭一眼望去,我還唬了一跳,以為晴雯竟又復活了呢!」

惜春這才回頭招呼道:「寶姐姐來了?怎也不吭一聲兒?」

寶釵:「你作畫時,便是天皇老子來了怕也懶怠搭理,我怎敢無故驚擾了你?」

惜春道:「這是昨兒二哥哥求我畫的!說是想日後留個念想,見了這畫,便如見了晴雯一般!」

寶釵嘆道:「難為他這一番苦心!也難為你竟能畫得傳神若此!」

小丫鬟端茶進來,正待將茶水放到木案上,誰知一時失手竟弄灑了,潑了幾點到那畫紙上。那朵紅色的芙蓉花尚未收住墨,登時洇了開來。

惜春大怒,劈手便打了她一個耳光。那小丫鬟先自嚇白了臉,忙跪了下來,哭著求道:「姑娘,是我錯了!我任打任罰,只求看在打小兒服侍姑娘一場的分上,千萬別趕我出去!」

寶釵也求情道:「她既知錯了,你就饒她這一回罷!」

惜春冷冷道:「誰弄壞了我的畫,就得趕出園子去!我今日若放過了她,豈不壞了自己定下的規矩?日後如何再能服人?」

小丫鬟聽了,便知她斷然再不肯回心轉意,只得含淚磕了幾個頭,一路哭著去了。惜春一把抓起那幅畫,看也不再看一眼,「嗤嗤」撕成幾片。

寶釵嘆道:「可惜了!若不仔細看時,並看不出那畫上有甚破綻。」

惜春冷笑道:「這話聽著卻是可笑!你若是戴了一朵紅糊糊的,像是被雨水淋爛了的芙蓉花,你還好意思出去見人么?」

寶釵笑道:「看來我不小心點著火藥桶了!幸而我早備下了滅火的法寶!」說著便將幾本畫冊擺在案上,「這是真真國的畫冊,我答應過你,一定要幫你弄了來的!」

惜春眼睛一亮,立刻轉怒為喜,愛不釋手地翻看著:「畫得真好!這西洋國的畫法,與本朝自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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