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冤沉湖底

小廝們幾乎打撈了一整夜,卻只撈上來幾片燒得枯焦的,竹筏的殘骸,還有四隻細細的銀鐲。大觀園的湖水是活水,與外頭的河水相通,晴雯那燒焦的屍骨,想必是隨著水流不知衝到何處去了。大觀園內,人人都在傳言,晴雯是自殺的。

據晴雯的哥哥嫂子說,昨兒是中秋之夜,他哥哥在外頭跟人喝酒,醉了一宿沒有回家,她嫂子又跟幾個值夜的媳婦兒抹骨牌,過了大半夜才回的家,一到家,便發現晴雯早已不在炕上了,正納悶著呢,就聽人嚷嚷說晴雯出了事。

她嫂子逢人便道:「我家那位姑娘,啊呀呀!那真是小姐的脾氣,丫鬟的命!傲是傲得來,連我這當嫂子的也全不放在眼裡!不曾想偏就惹惱了太太,被攆了出來,按她的脾氣,怎甘心忍下那口氣?就跟前年那金釧兒一樣,一時想不開,便尋了短見了!太太實在是好太太,還賞了我五十兩燒埋銀子哩!」說著便落下淚來,「我說姑娘哎,你即便要尋死,好歹也該留個全屍啊!她倒是一了百了,走得乾淨,只可憐我跟她哥,即便有心好生地燒埋她,卻連那遺骨也找不到半根了!」聽的人呢,念起晴雯平日里那樣嬌俏爽利的一個伶俐人,就這麼沒了,也不免都嘆息落淚了一回。

寶玉坐在書案前,手中捧著那四隻銀鐲,眼中不覺又落下淚來。昨日黃昏,他悄悄兒去探望晴雯的時候,她那瘦如枯柴的手腕上,仍帶著那四隻細細的銀鐲,可如今——真真是物在人亡了!

「千里搭長篷,沒有不散的筵席,誰又能跟誰一輩子呢?若一定要散,還不如早些散了的好!」寶玉耳邊,又響起了晴雯在病榻上說的那幾句話。晴雯那滿懷怨恨的、憤懣的神情,依稀仍在眼前。

「晴雯!晴雯!誰知你說這些話時,竟已抱了必死之心!只可恨我不能在你含冤受辱之時保全你,害你白白斷送了一條性命!」寶玉嘆息良久,又在書案上鋪開一幅晴雯素日最喜愛的冰鮫縠,揮毫寫下了幾個字《芙蓉女兒誄》,然後又搜心挖膽,在冰鮫縠上寫下了一篇誄文。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

霞光萬丈。

黃昏的天空,煥發出血紅色的,絢艷的光芒,如屍橫遍野的古戰場。

那幅寫滿了誄文的冰鮫縠,正掛在湖畔的芙蓉花枝上,被霞光映染成妖冶的硃紅色,每一個字,都彷彿那飽含了血淚的,憂傷的眼睛。

寶玉站在那掛了誄文的芙蓉花枝跟前,流著淚念道:「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駟玉虯以乘鷖兮。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完之後,他又點火燒了誄文,對著湖心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幾個禮,這才依依不捨地準備離去。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後隱隱傳來嗚咽嘆息之聲。

寶玉吃驚地回頭看時,正巧颯颯地一陣風吹過,那一大片芙蓉花如活了一般,隨風搖曳不定,自花叢中,卻恍惚有個人影正走了出來。寶玉不由手腳冰涼,兩條腿彷彿被釘在了地上,邁不得半步:「不好,有鬼!莫非,是晴雯真來顯魂了?」

再仔細看時,只見那人雖眉眼與晴雯有幾分相像,風韻卻又不同,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卻是林黛玉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滿面淚痕,自那花叢中走了出來。

寶玉這才鬆了口氣:「林妹妹,是你?唬我一大跳!」

黛玉嘆道:「好新奇的誄文!方才聽你這通篇念了下來,竟是字字皆淚血呢!你這片至誠之意,晴雯若泉下有知,必能領會,也不枉她打小兒服侍你一場!」

寶玉垂淚道:「我從未只當她是丫鬟!」

黛玉點頭道:「我明白,你是來祭奠朋友的!」

寶玉拭了拭淚:「水邊風大,妹妹來這兒做什麼?入秋了,妹妹的咳嗽病又一直沒好,若再遭了層涼,可怎麼好呢?」

黛玉道:「昨夜我見這兒殘花遍地,好不凄涼,便想著今日要來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也不算糟蹋了它奼紫嫣紅一場!」

寶玉聽了,感嘆連連:「這花若魂魄有知,又不知該如何感懷妹妹這份愛惜之意呢!」

說話間,兩人便一起動手,將那滿地殘花都掃在一處,用絹袋裝了,埋在土冢里。黛玉體怯,不多時便已香汗細細,面色潮紅,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嬌艷。寶玉兩眼直勾勾地只看著她,不由得痴了。黛玉見他這樣,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又擔了那花鋤,手內拿著花帚,轉身正要走,卻因為方才出了一層汗,冷風一吹,熱身子上受了涼,不免又勾起了舊疾,咳嗽起來。

寶玉慌了手腳:「好妹妹,你怎麼了?」黛玉咳了一陣,方才稍稍止住了些。她蒼白的面頰上,浮起桃花瓣一般的嫣紅色:「不打緊的,咳一會子就好了。」

寶玉忙道:「這裡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葯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

黛玉輕輕搖了搖頭:「不中用。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日子我是怎麼形景,就可知了。」說話之間,又已咳嗽了兩三次。

寶玉深知此病乃是她的痼疾,心中疼惜萬分,又使不上勁,不由又急又痛,恨不得能替她得了這病才好。忽然又想到了一個主意:「好妹妹!你這病雖然難治,但我聽人說,那西洋國的醫術,與本朝自是不同,比如你這病,若是去西洋國治療,恐怕不出半年也就好了!」

黛玉道:「這話雖也在理,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老太太,太太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你,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你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要去西洋國看病,何苦叫他們咒我?」說著便又垂下淚來。

寶玉忙撫慰她道:「我就跟老太太說,都是我的主意!是我硬拉了妹妹去西洋國治病的,看誰敢多說一句!」

黛玉道:「你又胡說了!莫說咱們這樣的人家,便是那小門小戶的女孩兒,你可見過有哪個去西洋國治病的?老太太即便疼我,也斷不能冒這天下之大不韙!」說著便又咳嗽起來。

寶玉聽了,垂首無語。

黛玉咳了一陣,漸漸平息下來,卻又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我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紅麝香珠,可怎麼樣呢?」

寶玉一聽,便知是為了昨日中秋節賞的事,不由急了,漲紅了臉分辯道:「你這話什麼意思?別人怎麼想我不管,我若是有這個心,天誅地滅!」

黛玉見他這樣,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放下了花帚,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瞅了她半天,方才喃喃地說道:「你放心。」

黛玉聽了,也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

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

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

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地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地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攔住:「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

黛玉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說著便沿著那青石花徑,頭也不回地去了。

寶玉站著,只管發起呆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恍惚有位少女走了過來:「找了你好半日,原來卻在這兒!」

寶玉正出了神,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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