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以死相報

「哎呀,芙蓉花!」一直沉迷地望著夜空,對周圍的一切彷彿都視而不見的迎春,忽又伸手指向天邊,「快看!又是一朵芙蓉花!」

探春笑道:「二姐姐可是胡塗了?剛才那朵煙花不早已消逝了么!」但很快,她便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順著迎春指點的方向抬眼望去,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正盪悠悠地飄來,宛如一朵巨大的,紅色的芙蓉花。每一片花瓣上,綠幽幽的似有磷光閃爍。

眾人都詫異道:「深更半夜,哪來的風箏?」

風箏如醉了一般,顫巍巍地墜落,掛在湖畔芙蓉花的枝條上。磷光星星點點,像無數雙綠眼睛,一眨,一眨,欲言又止,是有心事要訴說么?

湘雲好奇地取下了風箏。紅色紗羅製成的花瓣上,用綠色磷粉寫著詩句,湘雲念道:「『涉江采芙蓉』——沒頭沒腦的,就這麼一句,什麼意思?」

寶玉心中一凜:「涉江采芙蓉?」忙湊過身來,「讓我瞧瞧!」

風箏上的詩句,用一種古雅的字體寫成,彷彿從字帖子上直接拓下來的一般,看不出是誰的筆跡。可那句詩——不正是他夢中的詩句么?

寶玉正感到惘然,只聽探春也在耳邊嚷道:「哎呀,你們快瞧!這湖面上漂著的是什麼?」清冷的月光下,一隻竹筏正自湖畔對岸緩緩漂浮過來,竹筏上花團錦簇的一片,四周亮著一圈燭光,因為隔得太遠,看不清到底是何物。

湘雲忙將那隻西洋單筒望遠鏡舉到眼前,瞅了片刻,驚駭地大叫道:「哎呀!可了不得!」她渾身戰慄著,「是她!那竹筏上躺著的,是她!」

眾人都愕然道:「她是誰?」

惘惘中有一種不祥的氣息,如秋寒般滲入肌膚,寶玉的臉色變了,心中突突的只是亂跳,他一把奪過湘雲手中的單筒望遠鏡,朝湖面上望去——一位身穿鮮紅絲緞衣裳,嬌美的少女,雙目微闔,正靜靜地躺在竹筏上。在她身上,竹筏上,密密層層地,覆蓋著一大片美麗的芙蓉花。竹筏四周,靜靜地擁著十來朵燭火。

「晴雯!是晴雯!」寶玉跺腳急道,「快!快去救人哪!」

眾人大驚失色:「晴雯?她怎會躺到那竹筏上去?」

寶釵雖也驚愕不已,但很快便鎮定下來,指揮下人:「還愣著做什麼?快去舡塢撐兩隻船出來,救人要緊!」

小廝們忙答應著,飛奔而去。湖畔鬧哄哄地亂作了一團。

竹筏緩緩地在湖面上漂浮。燭花爆了又爆,蠟燭一寸寸矮了下來,忽然間,又聽到「哄」的一聲,竹筏上燃起了一蓬紅燦燦的火焰。火光迅速蔓延,轉眼間便吞噬了那芙蓉花枝掩蓋著的人影。

煙霧裊裊上升,在風中紐結成一條條輕柔的飄帶,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火舌朝四面八方貪婪地延伸,將那片方寸之地的夜空,映成了紅紫,遠遠望去,恰似在黑海無涯中,嫣然綻放了一朵凄艷的紅花。

片刻之後,那一片片巨大的,血光四濺的花瓣,漸漸地短了,短了,一點點黯淡下去。一切殘骸,都悄無聲息地沒入水中,不見蹤跡。

四周死一般沉寂。蒼黑色夜空中,唯有一輪陰寒的圓月,瞪大了金剛怒目,睥睨天下,冷若冰霜。

「啊!」怔了半晌之後,眾人驚惶失措,驚駭地尖叫著,亂成了一片。唯有寶釵沉吟著,捧起那隻風箏:「涉江采芙蓉?……采芙蓉?」她忽然眼睛一亮:「你們不覺得,這風箏上的詩句,有點奇怪嗎?」

探春:「怎麼?」

寶釵:「方才晴雯遇難時的意境,不是跟這句『涉江采芙蓉』,正好暗合了嗎?」

探春恍然道:「你是說,這風箏上的詩句……?」

寶釵微微點了點頭:「不錯!這詩句,正是死亡的預告!」

探春:「照這麼說,放風箏的人,一定就是兇手了?可是……為何要在殺人前,冒險發布死亡預告呢?」

湘雲伸手指向湖畔對岸:「我記得,這隻風箏,是從湖對岸飄過來的!」

探春:「那竹筏也是從對岸的方向漂過來的!」

湘雲一跺腳:「是了!兇手一定就在對岸!快!快去抓他啊!」

寶釵沉靜地:「即便兇手將竹筏推入湖中之後,又放飛了風箏,現在怕也已過了二刻鐘的樣子吧?你以為,兇手還能等在原地不動?」

湘雲不吭聲了。

寶玉喃喃道:「可是……那句詩,兇手又如何會知道呢?」

寶釵:「你說什麼?」

寶玉:「那……那是我在夢境中出現過好多次的詩句啊!」

湘云:「夢境?什麼夢境?」

寶玉:「好多年了,我總是夢見來到一個叫做『太虛幻境』的地方,我在那兒發現一本書冊,隨手翻開了一頁,書頁上寫著晴雯的名字,畫著一個美人躺在鮮花叢中,旁邊還配著一句詩,就是『涉江采芙蓉』!」

寶釵沉吟道:「這夢中的情形,你可曾對人說起過?」

寶玉:「我告訴過晴雯!」

探春:「難不成晴雯自己又在無意間告訴了兇手?兇手才故意利用那詩句上的意境,殺害了晴雯!」

湘云:「倘若真是如此,兇手應該是跟晴雯關係比較親近的人!」

迎春感嘆道:「晴雯已經被逐出了大觀園,身上又病著,已經很凄慘了,誰又那麼狠心,要置她於死地呢?」

惜春:「或許,兇手是擔心晴雯死灰復燃再回來,這才痛下了殺手!」

寶玉哭道:「我卻不知晴雯究竟得罪了什麼人,害她被逐出了園子還不夠,定要趕盡殺絕!」

寶釵沉著地:「留在這兒瞎猜也無用,不如一面讓小廝駕船打撈殘骸,我們親自去湖對岸查一查,看可能查得到蛛絲馬跡!」

湘雲困惑地:「寶姐姐,你方才不是說,兇手不會等在原地不動的?」

寶釵:「要想找到獵物,可不得先去尋找獵物留下的痕迹?」

湖對岸地處靜僻,花木叢生。時至中秋,地上殘花枯葉,零亂地落了一地,可芙蓉花卻枝繁葉茂,挨挨擠擠地開遍了湖畔。自枝葉的縫隙間望去,尚可看到靠岸處停泊著幾隻綠色的竹筏。

探春嘆道:「這些竹筏,是初秋之際,看管園子的婆子們采菱角時用的,常年停泊在此處,誰知竟成了殺人的器具!」

眾人提著燈籠,四處查看了一番,並未發覺有什麼可疑之處。看來兇手並未留下痕迹,然而——「這花雖已落了,卻依然嬌艷水嫩,毫無凋零枯敗之相,一看,便是剛落了沒多久的樣子!」寶釵俯身揀起了一枝紅色的芙蓉花。

「是夜風吹落的罷?」湘雲瞥了一眼。

寶釵:「你覺得今夜的風,足以吹折花枝么?」

湘雲不假思索地:「若說要吹折花枝,只怕還不夠猛烈些!」

寶釵不語,只是展開了手掌,托起那枝落花,送到她眼前,那芙蓉花上連接著一段枝葉,顯然是有人自花枝上生生折斷的。

湘雲恍然道:「莫非,是兇手攀折芙蓉花時,落在地上的?」

寶釵依然沉默著,又親手提了一盞燈籠,到那花木深處,仔細照了半日,這才開口問道:「寶玉、湘雲,你們方才都用那西洋望遠鏡瞧得分外清楚,晴雯遇難時,身上穿的,可是件鮮紅的絲緞衣裳?」

寶玉點了點頭,含淚道:「那是去年她過生日時做的,是她平日最喜愛的一件衣裳!」

寶釵伸手自花枝上捻起一小片紅色絲緞,送到他面前:「你瞧瞧,可是這顏色?這質地?」

寶玉一把抓在手心裡,細細地瞅了幾遍:「正是!」

寶釵:「如此看來,竹筏上的那些芙蓉花,只怕也是晴雯親手摺下來的!——這一小片絲緞,便是她在花叢間折花時,不慎劃破了衣裳,留在花枝上的!」她沉吟著,「這麼說,兇手一定是個女人!而且是跟晴雯很親近的女人!」

湘云:「為什麼?」

寶釵:「你想想,若不是平日相熟的好姐妹,誰能約晴雯三更半夜地,孤身一人,拖著病體來這荒僻的地方相會?又能哄晴雯親手摺下那些花枝?」

她說的可謂合情合理,寶玉卻驚懼地搖頭道:「不!不可能!園子里的姐妹,都是清清爽爽的女孩兒,誰又做得出這等狠辣絕情的事來!」

寶釵:「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

湘雲忙問道:「什麼可能?」

寶釵望著眾人,緩緩道:「莫非,你們都忘記了金釧兒的事?」

金釧兒,原是寶玉的母親王夫人的貼身侍女,因為趁著王夫人午睡之際與寶玉調笑,被王夫人發覺,打了一個巴掌,趕了出去,羞憤難當,跳井自殺了。

湘雲怔了片刻,明白過來:「寶姐姐的意思是……晴雯她,也是自殺的?」

好似一語道破了天機,眾人都點頭表示認同。

惜春道:「前幾日,晴雯不知怎的惹惱了太太,被痛責了幾句,趕了出去!她生性剛強,一時咽不下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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