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涉江采芙蓉

雲霧瀰漫,寶玉迷失在雲霧中。

他茫然四顧,又順著朱欄白石,綠樹清溪,悠悠蕩蕩地,朝前方走去。

花徑盡頭,十數棵參天的大樹,掩映著一座青瓦紅牆,雕樑畫棟的高樓。黯青底色的匾額上,寫著「太虛幻境」四個泥金大字,兩邊還掛著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鏤刻著精緻的花鳥圖案的木門虛掩著,寶玉輕輕推開了門。門軸發出澀滯的聲響,如一兩聲沉悶的嘆息,一座幽森陰敞的大廳,古畫軸一般,徐徐在他眼前展開。

寶玉悄然進入了大廳,抬眼望去,四面都立滿了一排排烏沉沉的大櫃。他打開其中一個柜子,順手取出一本書卷,隨意地翻開了一頁,那一頁上赫然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晴雯」,可不正是他最喜愛的那位貼身丫鬟的名字?寶玉心中一動,忙低頭看時,只見那書頁上畫著一個美人,雙目微闔,躺在芙蓉叢中,旁邊詩句上寫著:「涉江采芙蓉」。寶玉困惑地自語:「涉江采芙蓉?晴雯?這……又該是什麼意思呢?」

陽光如煙般飄入大廳,又裊裊四散,金色的微塵飛揚著,緩緩地凝聚成一張嬌憨的笑容——是晴雯!她拿著一把扇子,「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撕成幾片。恍惚間,他看到自己還在旁邊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說著又遞過了一把扇子。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開心地相視而笑。

倆個人的身影,彷彿在時光之水中搖搖地顫抖了幾下,那嬌憨的笑容,瞬息間便已幻化成一種倔強的冷笑,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屋子,在滿屋子前來抄檢大觀園的人面前,「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雖然正生著重病,她那孱弱的身體,依然站得很挺,很直,她傲然地冷笑著,目光如凌厲的刀片,在每個人臉上划過:「查吧!可都得睜大了眼睛,查仔細了!這番若還查不出什麼來,又該拿什麼去跟主子邀功請賞呢?」

倔強的冷笑漸漸隱去,那如花的臉龐,淡了,模糊了,煙化了,再冉冉地浮現時,已是一張憔悴的病容。晴雯躺在炕上,懨懨弱息,她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臉上已瘦得不成人形。兩個女人將她從炕上強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地,拉出了屋子。母親王夫人一臉怒容,端坐在屋內,吩咐道:「只許把她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

寶玉垂手站在王夫人身邊,含淚眼睜睜看著晴雯被人拉了出去,如同被人生生摘掉了心肝一般。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為晴雯分辯幾句,可目光一觸及王夫人那慍怒的神情,又只好怏怏地垂下了頭,不敢吭一聲兒。

「晴雯!晴雯!」當所有的人都離去之後,寶玉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起來。

「寶玉!你怎麼了?」耳邊傳來一位少女的聲音。寶玉睜開眼,汗涔涔地坐起了身,一把抓住那少女的手:「晴雯!晴雯!」

那少女道:「寶玉!寶玉!我是襲人哪!」定睛看時,眼前那少女容長臉兒,模樣雖沒有晴雯嬌俏,卻也生得乾淨柔媚。那是寶玉的另一位貼身丫鬟襲人。

寶玉一驚,又恍然朝四處張望——身邊沒有煙霧繚繞,沒有那座陰敞的大廳,也沒有一排排的高櫃。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的磚,也是碧綠鑿花的——他還在怡紅院里,在自己的屋內午睡,剛才那一切,都不過是個夢境罷了,一個重複了很多次的夢境。也不知有多少次,他夢見自己來到一個叫做「太虛幻境」的地方,在那兒,他發現了一冊書卷,隨意翻開了一頁,那一頁上赫然寫著「晴雯」的名字,畫面上是一個美人,躺在芙蓉叢中,旁邊詩句上寫著:「涉江采芙蓉」——而每次恰恰在那一刻,他便會無端地從夢中驚醒。

「涉江采芙蓉?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當他終於忍不住,將夢中的一切,困惑地告訴晴雯時,晴雯卻不以為然地大笑起來:「可能是因為……我平日最喜歡芙蓉花吧!所以你才會把我的名字,和『涉江采芙蓉』的詩句聯在一起!」也許,這還算得上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

寶玉眼前,不禁又出現晴雯那病容滿面,被人從炕上強拉下來的情形,一時心痛難忍,不由長嘆一聲,又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襲人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凈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

寶玉哭道:「我不知晴雯究竟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襲人道:「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說著便起身,將桌上的禮盒捧到寶玉跟前:「這是娘娘從宮中送出來的中秋節賞,你瞧瞧!」盒子被打開了,擺在正中間的,是一串光彩照人的紅麝香珠。

羊脂玉般雪白豐腴的手腕上,也籠了串一模一樣的紅麝香珠。風微微吹來,那隻手輕輕地拂了拂劉海,劉海下,是一張端莊艷麗的鵝蛋臉,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可不正是寶玉的姨表姐薛寶釵?寶釵望著湖畔那一大片芙蓉花,出了片刻神,又轉身朝怡紅院的方向而去。

怡紅院內,寶玉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禮盒:「別人的也都是這個?」

襲人:「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寶姑娘,指的便是薛寶釵,她母親跟寶玉的母親王夫人是親姐妹,因嫁了薛家,寶玉和姐妹們都稱呼她為薛姨媽,賈府上上下下的丫鬟僕人,則都稱她為姨太太。薛家是皇商,資產豐厚,有錢,有地產,又在各處都開了鋪子。寶釵父親早逝,她還有一個同胞哥哥薛蟠,因打死了人命,靠著賈府的權勢躲過了官司,帶著母親、妹妹客居在賈府,一轉眼已是好幾年了。

寶玉忙問道:「林姑娘呢?」這位林姑娘,說的便是他姑表妹林黛玉。黛玉父母早逝,又沒有兄弟姐妹,自幼便孤苦無依地投靠到他家來。寶玉的祖母賈母,對這個親外孫女百般疼愛,吃穿用度,皆與寶玉一樣,竟將自己的兩個親孫女迎春、探春,還有一個堂孫女惜春也比了下去呢。黛玉年幼時,便與寶玉一張桌吃飯,一個床睡覺,無話不談,感情自是與別個不同。如今雖大了,各自在大觀園擇地而居,可寶玉仍對她戀戀於懷,每天都要往她居住的瀟湘館探望好幾次,方才安心。但凡得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他總要先讓人送到黛玉那兒,讓她揀喜歡的收下了,才敢自己享用。

襲人:「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的一樣。」

寶玉聽了,登時皺起了眉:「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

襲人:「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簽子,怎麼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裡的,我去拿了來了。我還聽鴛鴦姐姐說——」她瞥了眼寶玉,忽然抿嘴一笑。鴛鴦是寶玉的祖母賈母最信任的丫鬟,賈府里再機密的事情,也瞞不了鴛鴦的一雙慧眼。她為人又是極穩妥可信的,但凡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消息,絕不可能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

寶玉:「怎麼?」

襲人:「等二姑娘出嫁後,就要議你的婚事呢!」

寶玉一下子被觸動了心事:「婚事?」

寶釵正走到簾外,聽到屋內的談話,不由停住了腳步。

襲人:「聽娘娘的意思,像是心中早已選定了人!」

寶玉忙又問道:「誰?」

襲人:「你忘了?往日不是有個癩頭和尚說過,寶姑娘項圈上掛的那隻金鎖,日後只有佩玉的人方可婚配?寶二爺您可不就那個佩玉的么?這可不正是金玉良緣,天作之合?」寶玉生下來時,嘴裡含著一塊雀卵大小,五彩晶瑩的玉,自幼佩戴在頸上。後來寶釵隨著母兄進京,客居在賈府,在她項圈上,卻佩戴了一個金鎖,據說是她幼年時,一個癩頭和尚給的消災辟邪之物,日後定要尋一個佩玉的人,才能夠婚配。寶釵來了之後不久,這個傳聞,便已傳遍了賈府上下。

站在門帘外的寶釵,臉上一紅,不由低頭看了看掛在項圈上的金鎖。

寶玉一聽,不是自己心尖上的那個人,不由感到失望,在屋內冷笑道:「什麼金玉良緣!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

襲人又笑著取出那串香珠,在他眼前晃了晃:「娘娘若沒有這個心,這串紅麝香珠,為何只有你跟寶姑娘才有呢?」

襲人口中的這位娘娘,便是寶玉嫡親的大姐元春,她早早便被選入到宮中,受到皇上的寵幸,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賈府雖是世襲的貴族,但近幾十年來,後輩都未曾建功立業,故此面臨式微沒落的局面。元春是賈府的榮耀,也是賈府重振家業的靠山,只要她一句話,足以改變賈府中每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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