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滅口

月色陰沉,油燈隱隱,野外傳來零星的狗叫聲。

滿生躺在床上睡不著,他獃獃地看著對面的牆,像是等著它自己打開。月亮鑽進雲層,牆的顏色由下往上一層層深了。滿生定睛看,只見一團黑影從牆根處煙霧一樣鑽出來,越來越大扭曲成人形。滿生驚恐萬分,想爬起來身子卻動不了。黑影悄無聲息地移過來,站在床前看著他。滿生的喉嚨里結了蜘蛛網,心跳聲震得耳膜生疼。黑影伸出兩隻手來掐住他的脖子,滿生大叫一聲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朱勉站在床前正在搖晃他的肩膀。滿生一掌打開他的手,滿臉是汗坐在床上喘息著。

「你睡得可真死。」朱勉的嗓門壓得很低。

「你來幹什麼?」滿生聲音壓得更低。

朱勉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張紙說:「送地契。」

滿生一怔,沒伸手去拿。朱勉就著月光把地契展開,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土地四十畝。滿生想起什麼,站起來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他問:「狗怎麼沒咬你?」

朱勉說:「天天喝刷鍋水的東西突然吃到一塊肉,感謝我還來不及呢。」

滿生轉過身看著朱勉手裡的地契,嘴上沒說要,眼睛裡已經伸出兩隻鉤子來。朱勉何等聰明,他把地契遞到滿生手裡:「你到衙門做一個證,這四十畝地就是你的了。」

滿生翻過來倒過去地看著那張地契,這東西太好了,自己往懷裡鑽。他兩隻手捧著地契,抬起頭看著朱勉。

朱勉說:「有了這張紙,你的日子就是魚得水火得柴。」

「我吃了韓家十五年的飯……」滿生既像對朱勉說又像是提醒自己。

朱勉說:「你還在韓家幹了十五年的活呢,又沒白吃他的飯。大丈夫說話一言九鼎,吐口唾沫就是一個釘。我不是韓家父子,說話跟放屁一樣,風一刮連影都找不著了。」

「後晌我在山坡上站著,有人把我推到河裡去了。」

朱勉吃了一驚,但是他沒動聲色。

「這事我跟誰都沒說。」

「看見是誰了嗎?」朱勉問。

滿生搖搖頭沒有說話。

「你心裡想的那個人肯定跟我想的一樣。」朱勉說。

「我跟他們露過口風,你要給我四十畝地。」

「你這是往鍘刀下面伸腦袋,再不做決斷,一條命遲早讓他們拿了去。」

「光有地不行,我還要她。」

朱勉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他有點起急說:「韓家父子進了大牢,那女人不就是你的?」

滿生沒有說話,朱勉又往上拱了一下火:「你揪著心捂著肝掖著肺,結果哪樣虧也沒少吃。開壇的酒那老賊喝得不想再喝,也絕不……」上房裡突然傳出來女人刺耳的慘叫聲。滿生嚇得渾身一抖。對面房間里的燈陸續亮了。

滿生使勁推了朱勉一把:「快走吧你!」

朱勉把地契抓過來塞進懷裡,三步並做兩步跑了出去。滿生站在窗前盯著對面幾扇亮著燈的窗子看,上房黑著燈,裡面的人像是睡死了。

韓韜聽到動靜,披著衣服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他四外查看,一眼看到看家護院的大黃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韓韜嚇了一跳,蹲下身摸了一把,黃狗滿嘴酒氣,看來是吃了被酒泡過的東西醉翻了。

韓韜急忙敲上房的門:「爹!爹!」

「怎麼了?」韓則林在裡面問,聽聲音他還沒睡。

韓韜說:「進賊了!」

上房的燈亮了,韓則林披著衣服趿拉著鞋慌慌張張地出來,他問:「賊在哪?」

「狗被撂翻了。」

「你在前院我去後院,趕緊把滿生也叫起來。」

「啊!」慘叫聲確實是彩荷發出來的,韓則林用他的糙手在彩荷細嫩的大腿里側處狠狠地擰著。彩荷疼得失聲驚叫,韓則林用另一隻手緊緊捂住她的嘴。彩荷像被扔到岸上的魚拚命扭著身子,韓則林用腿死死地夾住她。韓則林暴怒了,晚上回到上房睡覺的時候,他一句一句地從彩荷嘴裡往外掏話。一把刀十個刃,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前前後後被他堵了個嚴嚴實實。彩荷沒有城府,幾個回合下來她就冒汗了。韓則林說:「老鼠路過貓嘴,貓哪有不吃的道理?說死我也不信他沒動過你。」彩荷咬著牙不說,韓則林手下得更狠。彩荷疼得渾身哆嗦,喊又喊不出來,幾乎閉過氣去。韓則林伏在她耳邊說:「哪怕你有十惡大罪,跟我商量便有生路。」彩荷臉漲得通紅,嘴裡「嗚嗚」著,韓則林聽不清楚她說什麼,他鬆開手,咬著牙根說:「你再敢叫我就敢掐死你!」

彩荷「嗷」的一嗓子:「你掐死我吧。」

韓則林沒想到彩荷會跟自己對抗,這丫頭是被木棍和拳頭捶打大的,忍受皮肉之苦是家常便飯,她從不反抗。莫非女人被男人睡過,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女人了?正在這時韓韜過來敲門,韓則林扔下彩荷開門出去了。聽說有賊他和韓韜、滿生房前院後搜了一個遍,沒有看到賊。韓則林問:「滿生你聽到什麼動靜沒有?」滿生說:「我聽見彩荷叫,跟殺豬一樣。」韓則林盯著他好一會兒才綳著臉說:「你跟我過來。」

西廂房裡昏暗的燈光把棺材的黑影投在牆上,滿生站在這裡如同站在閻羅殿口,憎恨和懼怕讓他兩條腿「簌簌」發抖。韓則林坐棺材前像坐在娘的懷裡一樣舒心安穩,他說:「彩荷把你和她的事都跟我說了。」

滿生腦袋「嗡」的一聲響,他迫使自己鎮定下來。閻王鼻子都摸過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他把心一橫語氣平靜地問:「哪件事?」

滿生和彩荷偷情只是韓家父子的揣測,故意把這攤狗屎堆在滿生的鼻頭上,讓他開不得口自認倒霉。滿生的反應實在出人意料。韓韜擰著眉毛問:「你跟她有多少件事?」

「從她八歲賣到韓家開始算嗎?」

韓韜被他噎得太陽穴暴起了青筋:「滿生……」

韓則林攔住了他的話頭,他說:「滿生你這孩子性子悶,有話憋著。喜歡彩荷你早點跟我說,我也就不收她做妾了。」

滿生聽到這裡驚得連呼吸都停止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看著東家。

韓韜說:「人情似鐵,官法似爐,這事捅到衙門裡,你和彩荷都得掉腦袋。」

滿生說:「抓賊抓贓,捉姦捉雙。我喜歡彩荷不假,那是心裡頭的事,並沒有在主子的床頭爬上爬下,官府無憑無據憑什麼治我的罪?」

「彩荷已經招了。」韓韜說。

滿生豁出來了,他說:「趕緊把我送到官府去,我跟她當堂對證。」

「你以為官府是韓家?千刀萬剮凌遲處死等著你呢。」

滿生看著他笑:「那我可得把肚子里藏的乾貨倒給衙門,省得到了陰間,鄧恩和田牛娘怪我沒給他們幫腔。」

韓則林心裡恨,臉上堆著笑說:「滿生,一筆寫不出兩個韓字,咱自家人不置這個氣。告訴大伯,你究竟怎麼想的?」

「朱家人昨天把四十畝的地契拿給我了。」

韓家父子吃驚不小,異口同聲地問:「你接了?」

滿生不回答。

「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河邊那二十畝肥田給你。」韓則林急得嘴角冒出兩團白沫。

「夜長夢多,我不能一等再等。」

韓韜青著一張臉剛要說話,被韓則林一眼瞪了回去。

韓則林說:「那塊地現在就歸你了。」

「朱家給的是四十畝。」

韓韜說:「你雖是無賴倒也爽快,那二十畝地用彩荷換怎麼樣?」

韓則林火沖腦門,一對三角眼瞪成了兩顆臭雞蛋,韓韜偷偷捏了爹的胳膊一下,韓則林一把甩開了胳膊。

滿生喜歡這個結果,他很滿意。

韓韜說:「還有四五天就要動鐮了,稻子收回倉,你領著彩荷搬出院子另找房子住吧。」

滿生唯恐韓家父子有變說:「地契到手我就搬。」

韓則林灰著一張臉看看兒子沒有說話。韓韜說:「趕緊回去睡吧,明天一早還得磨豆腐。」

滿生走了。韓韜膩歪西廂房裡的這口棺材,他說:「爹,天不早了,有話咱們明天再商量。」

韓則林罵道:「祖宗若有眼,一個雷就把你劈死在茅坑裡。你把我的女人給他,讓你爹這張老臉往哪放?」

韓韜說:「爹,女人重要,還是命重要?」

韓則林臉色鐵青罵道:「臉比命重要!臉都沒了還活個屁!」

「爹!」

「滾!你給我滾回牲口棚去!」

韓韜還想解釋,被韓則林一腳踹了出去。

韓則林緊閉西廂房門坐在裡面發獃。天漸漸亮了。棺木在晨曦的照耀下閃著幽幽的光,韓則林站起來用粗糙的手細細地在上面摸了一遍。他嘆了一口氣說:「地和女人都沒了,這場災禍熬得過去是地理,熬不過那是天理。五十知天命,我六十一歲黃土沒脖子,兩腿一蹬去就去了,一鋤頭一鋤頭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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