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河對岸的平陽縣亂了,財主朱永茂和僕人劉岐被下了德慶縣的大獄,跟著前去搶收的佃戶們不論男女全都受到了重罰,挨板子的,仗責的,被罰去充軍的,每一戶家裡都有啼哭聲。想哭的人還有王老蔫,自從那天門口移屍之後,店小二就從奴才翻到了主子的位置上,嗓門大調門高,吆五喝六討厭之極。原來懶還找個借口,現在日上三竿都不肯往起爬。王老蔫年紀大了,彭氏又是個女人,店裡七長八短的活等在那,他就是不伸手。王老蔫說一句,店小二有十句話在嘴裡排著隊等著還回去。王老蔫急了讓他捲鋪蓋走人,店小二扔出來的話比他硬梆,他說:「也不打聽打聽是誰賣的胡琴你就拉起來了?付一年的工錢再加五十兩白銀我馬上走人,否則,誰也別過安生日子。」
店小二前世是只啄木鳥,尖嘴在樹上一啄,就知道哪兒有蟲。他叨住王老蔫的心病不撒嘴,王老蔫退一尺,店小二進一丈。王老蔫打掉門牙往肚子里咽,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不出來一個穩妥的法子對付店小二。想著想著迷糊著了,早上起來腦袋像套了緊箍咒一樣,昏昏沉沉的懶得應付店裡的生意,他趕著驢到集上去了。
彭氏一個人在後廚里忙著切肉擇菜,店小二晃晃悠悠地進來,在櫥里翻著找吃的。彭氏當沒他這麼個人,垂著眼皮「咣咣」地剁著肉餡。
店小二說:「早飯呢?」
彭氏說:「吃完了。」
「一點兒沒剩?」
「怕餿倒了。」
店小二「嘿」了一聲說:「大娘是生我的氣?還是生東家的氣?」
彭氏說:「忙得快去陰曹地府點卯了,哪有閑空生氣。」
「叫我啊!」
「用不起你。」
「大娘,三兩吊錢就把你撐得肚皮朝天了?」
「萬事都有個定數,事由天定,你說了不算。」
「那是,一人有福拖帶滿屋,憑大娘的面相,我吃不了虧。」
「你別折了我的草料!我受的是父母骨血,仗的是天地養活,不像你拉口子要見血,刨樹要斷根,不把主子逼上絕路你枉來人世一回。」
「定是東家沒讓大娘盡興,大娘才把我當蒸籠撒氣。」店小二嬉皮笑臉。
彭氏厲聲喝道:「別在這喝神斷鬼,你吃人稀的拿人乾的,走到哪都是個站著的奴才。」
「看山的就要燒那山上的柴,我跟大娘討銀兩就是想脫了奴才的坯子。」
彭氏冷笑:「橫財不富窮人命。」
店小二說:「富不了我也要霸著路口不準別人走。」
「靴里靴襪里襪的,你不要在這裡跟我胡攪。」
「一個槽上不能拴兩頭叫驢,我早晚是要走的。憑大娘的相貌人才,守著東家這截糟爛木頭我都替你叫屈。」
彭氏罵道:「你帶著一個指頭的牙刷,兩個指頭的筷子,三個指頭的抿子,四個指頭的木梳,卻死活不肯做五個指頭伸手的事。」
店小二說:「大娘要我給你梳頭嗎?」
彭氏啐了他一口轉過身去,店小二伸手去扳彭氏的臉,彭氏一個嘴巴子掄過來,被小二半空中死死地抓住了手腕,順勢一拽彭氏撲進了他的懷裡,彭氏拚命掙扎,店小二就是不放手。
放屁打飽嗝碰了點,王老蔫從外面回來看了個正著,他衝進屋跟店小二撕打起來。五十多歲的人哪是店小二的對手?被一掌推倒摔在地上,他爬起來一頭向店小二的肚子上撞去,店小二回手一拳打了他個滿天星。王老蔫癱在地上半天沒捯過氣來,眼睜睜地看著店小二甩著膀子晃出去了。這才是犯夜的拿住了巡夜的,王老蔫和彭氏氣得一晚上誰也沒睡著,眼巴巴地看著月亮怎麼掉下去,太陽怎麼爬上來。
店小二破天荒起了個大早,把店裡店外清掃得乾乾淨淨的。王老蔫青著一隻眼圈進了店,看見店小二什麼話都沒說,他把店小二摘下來的柵板一塊一塊全部按上後轉身出去了。店小二想問沒敢開口,在院子里轉了幾圈找到了彭氏,他問:「今兒不開張了?」
彭氏說:「不開了。」
「為啥?」
「不為啥。」
「世上哪有不為啥的事?」
彭氏不說話里里外外一趟一趟走個不停,店小二靠在牆邊看著,這女人冷眼看不打眼但是禁得住看,柳葉藏花給點兒風滿眼睛都是景緻。
店小二問:「東家幹啥去了?」
「摸牌。」
「想得開!」
彭氏收拾完了,拿著針線笸籮坐在門口縫衣服,太陽照在身上懶洋洋的,她不時停下手裡的活看著牆角愣神。店小二想,女人天生水性楊花,眼皮子淺,過去她不上手,一是怕被人撞見,二是沒有嘗到甜頭,嘗到甜味果子里的蟲子自己就會鑽出來。人怕眼裡有火,店小二眼裡動了火,左看右看,怎麼看彭氏的眼神和舉動都是在有意撩撥他。
店小二叫了聲:「大娘。」
彭氏麻耷著眼皮不看他。
店小二問:「生我的氣了?」
「你又不是我兒,我犯不著跟你生氣。」
「大娘的嘴像刀子。」
「一刀剜去五十兩銀子的是你。」
「枉擔虛名。」
彭氏不說話,眯著眼睛對著太陽光穿針,連著兩下都沒穿過去。
店小二說:「我給你穿。」
彭氏手一甩說:「我還沒老眼昏花。」
「那是,大娘春心正盛,大爺血脈已衰。」
彭氏說:「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這話不是你應該說的。」
「活著為人,死了為神,你跟他連個子孫都落不下,百年之後,誰給你上墳燒紙?」
他的話觸動了彭氏的心事,一針走偏差點扎在指頭上。
店小二叫了一聲:「大娘!」
「我沒死不用你叫魂。」
店小二嘆了一口氣說:「要是能跟大娘有半天的恩愛,『救命的菩薩』我不惜念上它一萬遍。」
「我不是菩薩,念經給我聽沒用。」
「以後我手腳勤快點兒。」
「那是你應該的。」
店小二看著她咬了一下牙說:「年底我少要你十兩銀子。」
「我這麼不值錢?」
「二十兩。」店小二狠了狠心說。
「五十兩!」彭氏的口氣很堅決。
「大娘,你這才是獅子大開口。」
彭氏說:「我在娘家恪守閨訓,嫁過來也未敗壞過門風,我這一身的清白不值五十兩銀子嗎?再說了,這五十兩銀子是你跟我要過去又還回來的,我吃虧你不吃虧。」
店小二被她說得有些犯懵,眨巴著眼睛好一會兒才反過味兒來了。
「你是吃虧的人?上回求你買布幫我做件衣服,布買了,裁剪得也很合身,你還用剩下的布給王老蔫做了一雙鞋。」
彭氏笑了,說:「那點布頭抵不過我的手工錢。」
店小二說:「大娘,你眉毛會說話,頭髮都是空的,誰叫我喜歡你呢?便宜給你占我不心疼!」
聽他說得痛快,彭氏反倒較起了真,她要小二進屋給她立字據。店小二慾火攻心,按照她的意思匆匆寫下了字據。彭氏要他按手印,店小二不幹,說:「睡了再按手印,若是現在按了,你不跟我睡,我就賠大發了。」
彭氏說:「我跟你睡了你不給按手印,我不但賠了錢還賠了一世的清白。」
店小二賭咒發誓說:「你不信我,我這就給你咬個血牙印出來。」
彭氏說:「咬出血直接按在字據上。」
店小二一怔說:「大娘是條活魚,一抓滿手滑。」
彭氏冷笑了一聲說:「哄你傻爹也就罷了,怎麼連我這不戴帽子的女人也哄?」
店小二賭咒發誓,彭氏只認字據不認話,兩個各自一條舌頭攪和不清。彭氏不再逼他,把字據折起來揣進懷裡,說:「想好了叫我,我去把領口上的那朵花綉出來。」
彭氏抬腳往外走,店小二扯住了她,嬉皮笑臉地說:「胡蘿蔔就燒酒仗個乾脆。」
彭氏一下翻了臉,從懷裡抽出剪子:「你要我剪了你?還是捅了我自己?」
看彭氏不像是開玩笑,店小二忙鬆開手說:「大娘,你幹啥這麼認真?」
「事關錢財,不能馬虎。」
店小二讓了一步,他說:「你脫了衣服,我就按手印。」
彭氏說:「你先脫,你脫了我就脫。」
看到彭氏妥協了,店小二顧不上多想,心急火燎地脫衣服,他脫一件扔一件,扔得很准,每一件都落在彭氏腳下。這時候院門被「咣咣」地擂響了,王老蔫在門外面扯著嗓子大聲喊:「大白天的插什麼門?快開門!」
彭氏嚇得一哆嗦,慌了手腳滿地打轉,她沖店小二說:「你快出去!」
「祖宗,我出不去了!」
「開門啊!你耳朵聾了?」王老蔫越喊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