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埋仇過誡

朱永茂黑著一張臉,一天沒說話。這輩子過五關斬六將,誰想在河對岸走了麥城?當初他讓韓老六寫下字據,說好夏收的時候換地契。狗雜種兩眼一翻,兩腿一蹬,二十畝田產又回到了韓老大的手裡。朱永茂邪性,認準的事情從來不半途而廢。開弓沒有回頭箭,眼下稻子熟了,進了誰的倉,收成就歸誰。你韓家欠債在先,我朱家搶糧在後。我搶了你,你能怎麼著?你還把我的腦袋當西瓜切了?

主意定了,朱永茂立即吩咐朱勉去鐵匠鋪子把打好的鐮刀取回來,安排佃戶做好搶收的準備,明天一早跟他到德慶縣去割稻子。

一開春,於鐵疙瘩的烘爐就從早燒到晚,一天下來要燒幾百斤木炭。於鐵疙瘩光著膀子左手一進一推地拉著風箱,讓一尺多高的火苗直挺挺地上竄,他右手拿著鐵鉗翻動著焰火里的鐵活。於鐵疙瘩紫紅臉,骨架子大,一雙眼睛小而亮。

朱家的鐮刀已經全部做好了,活兒幹得很地道。朱勉雞蛋裡面挑骨頭,不是嫌刀刃沒有走一條直線,就是嫌鋼太軟淬火不足。於鐵疙瘩低頭幹活不搭他的腔。

朱勉把挑出來的鐮刀堆在一起說:「這幾把還湊合,剩下的那些,不能按說好的價給你。」

他說:「不要都放下,馬上收割了,貨有的是人要。」

朱勉說:「給你放下我用啥?」

於鐵疙瘩說:「朱家人長著乾坤手,薅唄。」

朱勉說:「晚飯蘿蔔吃多了吧?滿屋子竄著屁味兒。」

於鐵疙瘩說:「朱勉,我把話給你撂到這兒。我的活兒你要是看不上眼,方圓幾十里,再沒有一個鐵匠能伺候你。」

朱勉背著手走了一圈,站在於鐵疙瘩身邊看他幹活。於鐵疙瘩把燒透的鐵活從火里夾出來放在砧板上,大鎚狠砸,小錘輕點,火花迸濺,聲震四壁。

朱勉問:「見李十萬了嗎?」

「沒有。」

朱勉:「老小子不敢出來了。」

於鐵疙瘩說:「上次玩牌你差點讓他光著腚回家。」

朱勉說:「看進不看出,你怎麼不說我還請你倆喝酒了呢?」

「兩壺酒倆冷盤,那也叫請?」於鐵疙瘩一臉不屑。

「酒你喝到肚子里沒有?」朱勉問。

「尿都尿出去了,還問啥?」於鐵疙瘩一下一下砸著鐵。

朱勉一臉神秘地說:「李十萬說,喝完酒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人。那人拉他又去一個地方玩了八圈。」

於鐵疙瘩問:「誰?」

「說是看著眼熟,名字就在嘴邊上死活叫不上來。」

「長了雙抓屁的手,跟誰玩也是輸。」

「李十萬說那一宿他贏了很多錢。」

「嗯?」

「那人還留他住了一晚上。」

「輸了錢還管住,吹牛吧?」

「早上一睜眼,他發現自己躺在墳頭子上,手裡攥了一大把紙錢。」

於鐵疙瘩停下手裡的活,瞪著眼睛看著朱勉。

朱勉問:「你猜墳是誰的?」

於鐵疙瘩說:「誰的?」

朱勉說:「劉占榮的。」

於鐵疙瘩一怔。

朱勉說:「李十萬跟死鬼劉占榮賭了半宿。」

「一個屁十六個幌,李十萬的話不能信。」

「你不信?開始李十萬也不信,以為是喝多了睡在野外做了個夢。後來他把那間屋子的牆上貼的是什麼紙,屋子裡擺的是什麼東西跟別人細細地講了一遍。劉占榮的娘說,她兒子的棺材裡面貼的就是這個圖案的紙,屋子裡擺的東西都是出殯的時候用紙糊好了燒給他的。這下可把李十萬嚇屁了,現在天一擦黑,他就做縮頭烏龜了。」

劉占榮是個賭徒,嗜賭如命,賭起來晝伏夜出。輸了田產,輸了老婆,最後把自己也弔死在房樑上,追債的人才偃旗息鼓。追債的人裡面就有於鐵疙瘩。

「劉占榮還托李十萬捎話給你,說欠你的銀子一定要還。」

「捎話幹啥,直接把銀子捎來不就得了?」

「他說,賭桌上輸的必須在賭桌上贏回去,這樣才能墳地改菜園子——拉平了。」

於鐵疙瘩「嘁」了一聲,把鐵塊重新扔回爐子里,捅旺火拉起了風箱。

「只要他敢來陽間賭,我於鐵疙瘩一定奉陪。我還會替他燒柱香,讓閻王爺助他鬼力一把就贏了我。」

朱勉眨巴著眼睛看著他:「於鐵疙瘩,你真的神鬼都不怕嗎?」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劉占榮被賭債逼得上了吊沒有你的份?」朱勉問。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死了我就把債抹了,你見我跟他的孤兒寡母索要過銀兩嗎?朱勉,鐮刀到底要還是不要?要,痛痛快快放下銀子拿貨走人。不要,兩個字的事。我這兒還有一大堆活兒呢,沒功夫陪著你閑扯淡。」

「你再說個價。」朱勉不甘心。

「昨天五十,今天倆二十五。」

「嘿,於鐵疙瘩,做人不要做得太硬,要學會使軟性。你這麼油鹽不浸會吃虧的。」

「我就是吃虧長大的,不憷這個虧,你有事說事,沒事把兩個山字垛起來,出去吧!」

朱勉把鐮刀頭用草繩系好,掏出來錢扔到案台上,他扛著鐮刀罵罵咧咧地走了。於鐵疙瘩扔下手裡的活,走過去拿起來案台上的大錢,數了數扔進簍子里。

搶收的事,韓則林和朱永茂想到一塊去了,眼下糧食已經熟了,說啥也不能裝到別人的倉里去。話傳下去,韓家上上下下都忙碌著為搶收做起了準備。

這一天滿生過得漫長痛苦,腦袋裡像塞滿了淤泥,沉悶得透不過氣來。他在廚房裡揉面,揉著揉著,手慢了下來,兩眼瞪著牆愣神。彩荷推門進來,叫了他一聲。

滿生激靈一下醒過神來。彩荷還跟早晨一樣,荊釵布裙,她挽起衣袖熟門熟路地刷碗洗筷子,一切都像過去一樣。滿生掀開鍋,把揉好的饅頭一個一個地擺進籠屜,蓋好了蓋子開始燒火。彩荷在蒸氣里走動,身子時隱時現,宛若仙女一般。滿生嘆了一口氣,彩荷回頭看他,倆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滿生的眼皮「簌簌」地跳了兩下,他撿了根草皮貼在眼皮上。灶里的火燒出來,他抱起柴禾往灶里填,慌亂中碰倒了米袋子。他趕緊往起收地上的米。彩荷走過來要幫他撐米袋子。滿生閃了下身子不讓她碰。

彩荷說:「整整一個白天,你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我怎麼得罪你了?」

滿生說:「這話說的,我一個下人,哪敢給主子臉色看。」

彩荷氣得叫了一聲:「滿生哥!」

滿生說:「千萬別這麼叫,我擔當不起。」

彩荷看著他,眼淚慢慢地湧出來。滿生的心裡疼了一下,想說一句安慰她的話,可不知道那句話躲在哪裡。

灶里的火燒出來掉在地上,彩荷彎腰把柴禾重新填進灶里,鬢角的碎發散下來,她伸手撩起來掖好,她的衣袖滑到肘彎處露出來手臂上的一大塊青紫。

滿生忍不住問:「她又打你了?」

彩荷把衣袖拽下來理好,沒有說話。

滿生說:「老乞婆太陰毒,她坐過的地方連草都拱不出來。」

彩荷說:「你也知道她毒?你和韓家好歹還是親戚。我算老幾?一個買來的丫頭,老爺叫我做奴才,我就是奴才,老爺收我做了妾,那是我前世當牛做馬修來的福分。」

聽她這樣說,滿生心裡的火冒出來。

「餓眼見了冬瓜皮都能當一景,彩荷,你可真賤!這八年里我是怎麼樣對你的?我省下的哪一口,沒有吃到你的肚子里?」

彩荷說:「我沒有還你嗎?廚房裡的活我幫著你干,你身上的衣服我給你洗給你補,我不欠你的。」

滿生問:「你給我的有我給你的多嗎?」

想到滿生對自己的好,彩荷的心軟了,她說:「你對我好,我心裡明白,可是明白又能怎麼樣?你拗得過你的命還是拗得過我的命?」

滿生被戳到了痛處,一屁股坐在門坎上,兩隻手抱著頭絕望地說不出話來。

彩荷說:「你為啥非得鑽牛角尖呢?從東邊想傷心的事,換到西邊想就不傷心了。這件事我想開了,老爺比我大四十多歲,做我的太爺爺都不吃虧。有這麼個活祖宗給我當靠山,老夫人還能想打我一頓就打我一頓嗎?」

滿生說:「他死了呢?」

「死了再說死了,現在靠一天是一天。」

「俗話說得好,寧給好漢牽馬墜鐙,不給賴漢當祖宗。彩荷你太小眼薄皮了。」

彩荷說:「我倒想給你牽馬墜鐙,你有馬嗎?騎燒火棍子去吧!」

「你不就是嫌我窮嗎?」滿生被激怒了,脖子上的青筋蹦了起來。

「你不窮,有給我贖身的銀子嗎?」

彩荷聲音不大,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帶錐子的直攮人心窩子,她的話堵得滿生好一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