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作孽

平陽縣城裡生意興隆,人們都做「生活」。大明朝民間一直將生活視為勞動,必須勤勞,必須奔走營運,惟其如此,才能「生活」。所以縣城裡頭羊肉館、豆腐房、炊餅店、染坊等沿街的鋪面一家挨著一家。饅頭店的主人竇三旺,憨厚老實,因為經常外出採買糧油,店裡的生意由老婆李氏掌管著。李大娘臉長,陰沉起來像個冬瓜。她嘴快手快,幹活罵人都是一流,人送綽號「坐地虎」。坐地虎手藝好,一天蒸二十籠饅頭,用不了多久就能賣光。沒有顧客的時候,她喜歡靠在櫃檯上嗑著瓜子,街上的閑人雜事一樁一件地看在眼裡。饅頭店旁邊是一家雜貨店,這家店剛開張不久,老闆名叫趙福,老婆孩子都在鄉下沒有帶來。這個趙福秀骨清風,仁義有禮,怎麼看都是一個害人相思的債主。這幾日他和一個叫「秦氏」的女人來往甚密。秦氏是半年前搬到鎮子上來的,這女人鵝蛋臉吊梢眉,走起路來步步生蓮,即使腰上掛著玉佩「禁步」,走起路來也是「丁丁當當」一身的風花雪夜。坐地虎自稱她的眼睛是蛇嘴裡的毒牙,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別看這秦氏一副良家打扮,朱粉不施的,可骨頭裡往外滲著風騷。趙福和秦氏,一個是魚,一個是貓,他倆湊到一起,不整出一場腥事才怪。

秦氏進了雜貨店,坐地虎做買賣的心思都淡了。兒子金寶從外面進來,伸手抓了個饅頭轉身就走。

坐地虎一把扯住他說:「外面有勾魂鬼招你嗎?你老實看一會兒店,娘出去一下!」

「娘!」金寶叫了一聲。

坐地虎頭都沒回,急匆匆地走了。金寶知道娘的脾氣,他垂頭喪氣地坐在了椅子上。

秦氏這一段日子來雜貨店來得很勤,支撐一個家,隔三差五地買點零用品,也不是說不過去。她給自己找了很多理由,用來堵別人的嘴。

雜貨店裡沒有閑人,趙福從櫃檯下拿出來幾個包好的紙包放在櫃檯上。他對秦氏說:「這是你要的墨綠、赭石、普藍。胭脂紅明天才能上貨,到時候我給你留著。」

秦氏笑著點點頭,她笑得很好看,趙福心裡「忽悠」了一下子。俗話說紅顏薄命,秦氏不是因為紅顏才薄命,她是因為薄命才被罰做了紅顏。秦氏的丈夫孫元德是個窯戶,相貌醜陋,性格孤僻。俗話說,抬頭的老婆,低頭的漢。孫元德走路說話都不抬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孫元德喜歡喝兩口,沒沾酒的時候,他面色萎黃,少言寡語。兩盅酒下肚,文官就改了武行。秦氏常為一句不知錯在何處的話,被他打得鼻口躥血。秦氏明白他為啥下死手打自己。生了兒子太白以後,孫元德就做不成夫妻之事了。秦氏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夜晚里的情景讓孫元德尷尬難堪。燒窯的日子裡,孫元德索性住在窯上。偶爾回家三杯酒喝得爛醉,眼前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借口,他揪著秦氏的頭髮把她打得滿地亂滾。秦氏身上的傷痕越多,心裡越清醒。她知命不認命。

雜貨店開張的時候,秦氏來買東西。第一眼看到趙福,心裡天塌地陷地一聲轟鳴,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趙福的心好像被誰用手使勁地捏了一把,腦袋暈得沒了重量。兩個人一里一外站在櫃檯前,秦氏先開口了,她說了一句什麼,趙福根本沒聽見。秦氏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瞳孔棕黑,眼白淡藍,孩子一樣單純清澈。她的嘴唇、臉頰、脖頸、肩膀卻跟這雙眼睛完全背道而馳了,每條柔和的曲線里都隱藏著饑渴。

弄清楚她要買顏料,趙福把裝顏料的罐子一罐一罐地搬到櫃檯上,他用牛角長柄勺一種顏色一種顏色地舀出來給她看。秦氏對顏色很在行,兩個人一問一答,語句很短,在簡短的對話中,秦氏和趙福都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舒暢。交談的範圍很快就放開了。趙福問秦氏買顏色做什麼?

秦氏說:「往磁胚上畫圖。」

趙福問:「誰畫?」

秦氏說:「我。」

趙福的眼睛落在她的手上,這是一雙巧手,皮膚白嫩十指纖長。

趙福問:「你擅長丹青?」

秦氏說:「懂得一些皮毛。」

「難得。」

趙福拿出來收藏的圖譜給她看,秦氏一張一張仔細仔細地看著。從顏色的配製和暈色筆法談起,兩人越談越攏,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趙福看到她的眼睛旁邊有一塊沒有散盡的青紫,隨口問道:「你臉怎麼傷了?」

秦氏不笑了,她垂著眼皮不說話。趙福猜出來幾分,也沒有再往下問。他把顏料一樣一樣地稱好,包起來,隨手把一本圖譜遞給她說:「喜歡就拿去描吧,描完了我再借給你別的。」

秦氏知道這本圖譜是很難弄的,她再三謝過後走出了雜貨店。一來二往,兩個人很快無話不說了。過日子就是這樣,高興的時候人嚼日子,不高興的時候日子嚼人。趙福讓秦氏從心裡往外透亮,兩個人心照不宣,蠢蠢欲動,可是誰也不率先捅破這層窗戶紙。

兩個人在雜貨店裡你一言我一語地試探著對方,坐地虎在雜貨店的後窗上透過窗紙上的破洞往裡面看。她連著看了幾十天,也沒見他們勾肩搭背地倒到床上「化蝶」去。

饅頭店裡金寶連著吃了兩個饅頭,也不見娘回來。他無聊地在屋子裡轉了一圈,一眼看到了娘剛才忘了收起來的錢匣子。他打開錢匣從裡面抓了一把錢,匆匆塞到肚兜里。門外傳來孩子們的吶喊聲,金寶出去看熱鬧。秦氏的兒子太白和七八個男孩子拿著木刀和弓箭叫喊著從饅頭店門前衝過。太白揮著手裡木刀,狠狠地劈在一個男孩的身上。男孩疼得「嗷」的一聲,捂住了肩膀。

太白一把薅著他的頭髮說:「你被斬首了,現在你轉世變成馬,我是大將軍!」

他跳到男孩的背上,嘴裡大聲地吆喝著:「駕!駕!」男孩把他摔在地上,兩個人滾得塵土瀰漫。孩子們很快分開了陣營,一個對一個地打起來。金寶心癢難耐,想去參戰,可是又不知道應該幫著哪一方。

他從懷裡掏出來一枚大錢,自言自語道:「如果是字就幫著東邊的這一夥,如果是背就幫著西邊的那一夥。」

他把錢往空中一拋,大錢落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顛簸了兩下躺倒了,是背。金寶揣起來錢,原地蹦了個高,大聲喊叫著衝進了西邊的陣營,他揮拳就打。

秦氏在雜貨店裡聽到兒子太白的叫罵聲,急忙推門跑出去,慌張中連顏料都忘記了拿。站在後窗的坐地虎也聽到了孩子的哭叫聲,突然想起來兒子金寶,她撒腿往回跑。

饅頭店的門大敞四開著,裡面連金寶的影子都沒有。坐地虎急忙打開錢匣子數錢,錢匣里的錢跟賣出去的饅頭根本對不上,坐地虎知道金寶又偷了店裡的錢。她氣得跺著腳大罵道:「兔崽子!看我怎麼揭你的皮!」

秦氏把太白從地上拉起來,他臉上帶傷,渾身是土,衣服被撕出來幾個口子。太白不服輸跳著腳跟對方叫罵。參戰的孩子們你推我搡,亂鬨哄地吵成一團。

秦氏讓太白滾回家去,太白就是不走,秦氏怒不可遏,給了他一巴掌,硬是把他拽回家去。

做飯的時候,秦氏想起來該買的東西都沒有買回來。她看了一眼鹽罐,裡面只剩下底子,忙掏出了一文錢遞給太白,讓他去雜貨店買鹽回來。太白接過來錢一溜煙兒跑了。

太白拿著一文錢,邊走邊往攤位上看,秦氏對他看管很嚴,從不許他亂花錢。炸果子的香味把太白引過去,看著一根根擺在那裡的金黃酥軟的果子,太白咽著口水,幾乎要用那一文錢去買了。想到母親生氣的臉,他又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金寶拿著一串糖葫蘆吃著走過來,他拍了太白的肩膀一下,問:「你怎麼不買著吃?」

太白說:「沒錢。」

金寶說:「你手裡的不是錢嗎?」

太白說:「這錢是我娘讓我買鹽的。」

金寶說:「你讓這文錢再給你生出錢來不就得了?」

太白站住腳回頭看著他問:「怎麼生?」

金寶從兜肚裡掏出來一枚大錢,在手裡了兩下說:「咱倆錢玩,你用這一文錢贏了我的錢,你不是就有錢花了嗎?」

太白問:「那我要是把錢輸給你了呢?」

金寶說:「輸了,我再借錢給你。你有了,再還我就是了。」

太白動心了問:「怎麼?」

金寶說:「我拿這文錢和你賭個背字,兩個背就是贏。兩個字就是輸,一字一背的不算。」

太白決定賭一把,他把手裡的一枚錢放在地上,金寶也把那一枚錢丟在地上。太白的錢落在地上是個背,金寶的錢是個字。

金寶說:「你的是背,你先。」

太白撿起來兩文錢,攤在食指上,用大拇指掐住,彎腰叫了聲:「背!」了下去。兩文錢都是背,太白高興極了,他收起贏來的那一文錢,自己的那一文依舊留在地上。金寶又掏出來一文錢,把地上的那一文錢揀起來,攤在手上,彎腰叫了聲「背」!下去,兩文錢都是字。太白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急忙把地上的兩個錢都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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