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賭債

滿生不在廚房,看見水缸旁邊沒有水桶和扁擔,彩荷知道他挑水去了,她站在路口等他。滿生挑著水走過來,他個子不高,敞著衣襟,褲腿和衣袖都挽著,腿肚子上的腱子肉隨著腳步上下跳動著。看見彩荷等他,他趕緊快走了幾步。彩荷的臉越來越清晰了,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瞪著,鼻孔張得很大,像被追急了的母馬。看見滿生,彩荷的厚嘴唇張開了又閉上,她心很亂,不知道該怎麼說。滿生惦記著廚房裡的活,擔著水急匆匆地在前面走,彩荷一路小跑跟著他。

「滿生哥。」她叫了一聲。

「啥事?」

一群孩子拿著竹竿木刀拚命追趕著一個跑在前面的孩子,邊跑邊喊:「尿炕精,尿炕精,娶個媳婦不點燈。」他們從滿生的身邊衝過去,撞得滿生一個趔趄,桶里的水差點灑出來。滿生兩手抓住水桶的提梁,沖著一個孩子的屁股踹了一腳罵道:「被瘋狗咬了?」

男孩子被踢出去老遠,他捂著屁股回過頭罵滿生:「瘋狗亂呲牙,小心咬著你老婆,生出一串小瘋狗追著你叫爹!」

滿生放下水桶抽出扁擔去追那個孩子,孩子們麻雀一樣「哄」地飛散了。滿生漲紅著臉走回來,他眉毛擰著嘴角卻掛著笑。

滿生的父親是韓則林出了五服的遠親,荒年他帶著兒子投奔到這裡,因為腌得一手好菜,做了韓家的廚子。彩荷剛賣到韓家的時候,瘦得像只猴子,手和臉上長滿了凍瘡。滿生爹可憐她,只要她來廚房,總要塞一口吃的給她。彩荷喜歡往廚房裡跑,傳老夫人的話是借口,喜歡吃滿生爹腌的菜是真的。滿生爹腌的菜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家的感覺。在她有限的記憶里,娘身上就是這個味兒。

滿生十六歲的時候爹死了,韓則林讓滿生接管了廚房的活。彩荷還像以前一樣喜歡往廚房跑,嘰嘰喳喳什麼話都跟滿生說,想起什麼說什麼,攔都攔不住。今天突然變成了悶嘴葫蘆,到底出了什麼大事,把她難得嘴都張不開了?

「出什麼事了?」滿生問。

彩荷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很怪。

「到底怎麼了?」

彩荷說:「老夫人說,中午的長壽麵多做一碗,裡面也要卧一個荷包蛋。」

「就這事?」

「不是。」

「還有啥?」

彩荷不吭聲。

「老乞婆把你的嘴縫上了?」滿生心裡著急。

彩荷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滿生兩條濃黑的眉毛前面交織在眉心處,後面插在鬢角里,嘴唇上和腮邊的汗毛又黑又重。這些鬍子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彩荷看著他脖子上的喉結,心「嗵嗵」跳了兩下,脖子和臉一陣燥熱,浸出細密的汗珠。

「說啊!」滿生催促她。

彩荷垂下眼睛說:「老爺……老爺要把我收房。」

「啊?」

彩荷的話像從天上砸下來,一下子把滿生砸進了河底,他的耳朵里像是灌滿了水,彩荷的聲音變得遙遠沉悶,滿生聽不清楚她還說了些什麼,只覺得渾身上下的力氣瞬間跑了個精光。滿生全身癱軟陷在噩夢裡,他告訴自己說,只要身子動一下,我就能醒過來。動一下,趕緊動一下啊!他看見自己的腳尖在地上艱難地挪了一下。滿生抬起頭,臉上浮出來一層寡白。他挑起了水桶,瞪著兩隻眼睛瞎子一樣跌跌撞撞往前掙扎著。兩隻水桶沒有節奏地晃悠著,水潑灑了一路。

「滿生哥!」彩荷喊了一聲。

滿生沒有回頭,他怕被噩夢招回去。

可這不是夢,彩荷真的被老爺收房了。彩荷得了一枚團花式樣的鑲金綴珠側簪,權作娉禮了。這主意是馮氏出的,她得做回「菩薩」。韓家上上下下都在議論這件事。

馮氏的語氣很平靜,她說:「我一手把彩荷拉扯到這麼大,照理說應該許給外面的人換些銀子糧食回來。我們韓家不缺這點錢,再說我是在菩薩跟前許了願的。年紀一年一年大了,要積些功德,多放生,否則我不會放她走。看看你們將來誰比彩荷有福?都好好乾活吧,誰腳下的路走得穩當,我就賜一個好男人給她。」

好男人就像是她種在壟溝里的蘿蔔,隨手就能拔一根出來賜給丫頭婆子們。韓韜媳婦心裡想著,她垂著眼皮不說話。馮氏看出來她心裡在冒水泡,馮氏走到堂屋中間的那把太師椅前,撫摸著椅子背說:「做菩薩容易,做主子難,誰有本事熬到這兒坐一坐,就會知道我有多難。」

滿生覺得渴,一瓢一瓢的涼水灌進了肚子。水在肚子里「滋啦滋啦」地開了鍋。滿生小的時候,很討厭彩荷,因為她饞。她在廚房裡吃到的所有東西,都是從爹和他的嘴裡一點一點地摳出來的。她多吃一口,滿生就要少吃一口,愛和恨都熬不過日子,日子長了,討厭的事逐漸變成了習慣。爹死了,滿生和爹一樣繼續拿東西給彩荷吃。怎麼喜歡上她的?滿生說不清楚,這是一個青菜湯變成雞湯的過程。從清湯寡水到濃香撲鼻,這道美味的湯是滿生用心口一天一天煨出來的。如果有一天,彩荷沒有到廚房裡來,他心裡就空落落的,丟了東西一樣坐立不安。等再看到她,他就會加倍地對她好。廚房的油水滋養了彩荷,她一天天細膩豐腴起來,乳房在衫子里鼓起老高,一走兩顫。滿生恨不得自己變成兩枚鐵釘,飛過去牢牢地釘在那裡,誰要是敢往那裡看一眼,就扎瞎了他的眼睛。滿生認為,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回報的。他一口一口地喂大了她,煮熟的鴨子突然飛了,落到他架著梯子也夠不到的高枝上去了。你看她那樣子一點都不傷心,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滿生鼻口生煙地把手掌里的面當成彩荷,他使勁地揉著,使勁地摔著。摔了幾下又心疼起來,他兩隻手捧著麵糰,想哭卻找不到眼淚在哪兒。

朱永茂和兒子朱勉帶著家人站在河邊韓家的地里估算著收成。朱永茂是泥河對岸平陽縣的地主,這個人有兩個特點:一、勤勞。農忙搶收的時候,永遠沖在前面做打頭的。二、好賭。農閑的時候摸起牌來,黑天白日連軸轉。朱永茂賭運好,十賭八贏。他的六百畝田產有一半是靠賭贏來的。過年前韓老六和他在牌桌上賭,韓老六接連慘敗,把河邊的二十畝地押給了朱永茂,他本想打個痛快的翻身仗贏回來。不料他越賭越輸,差點光著屁股回家,韓老六一口惡氣悶在肚子里,毒火攻心,暴病身亡了。二十畝田就這樣划到了朱永茂名下。

韓家這塊田靠著河岸,土質肥沃,地里的莊稼迎風搖曳,收穫就在眼前。這一把牌和得賺大發了,朱永茂心裡痛快,他背著手邁著大步丈量著腳下的土地。

「從東往西四百步,從南往北二百二十步……不對,錯了,我再重來一次。」

韓則林和韓韜氣喘吁吁地跑來時,地里的莊稼已經被踩倒了一片。韓則林急了,大聲地呵斥道:「你們是哪兒來的?在我地里禍害啥?不知道這會兒的稻子一碰就炸芒嗎?」

朱永茂停住腳扭過頭上下打量著韓則林問道:「你的地?」

韓則林指著地頭地尾的四塊界碑說:「看到界碑了嗎?這塊地姓韓。」

朱永茂說:「知道這塊地姓韓,主人是韓老六。」

韓則林說:「不是韓老六,是我。」

朱永茂愣了一下問:「你?」

韓則林說:「韓老六是我兄弟,這塊地是我借給他種的。」

「借?」

「期限一年。」

水到渠成的事,突然半路跳出來一個截流的,朱永茂盯著韓家父子的臉半晌沒說話。

韓則林看見被踩在泥里的稻穀粒很心疼,他彎腰去撿。

「韓老六沒跟你們提過這件事嗎?」朱永茂問韓家父子。

韓則林直起腰看著他問:「啥事?」

朱永茂說:「韓老六把這塊地賣給我了。」

韓則林覺得耳朵不好使了,他兩隻手攏住兩隻耳朵使勁往前送,眼巴巴地盯著朱永茂的嘴,希望他再說一遍。

朱永茂說:「我是河對岸平陽縣人,姓朱,名永茂。你兄弟欠了我一筆債,寫了字據把這塊地押給了我。如今限期已過,我來取地契收地。」

一股血腥氣從嗓子眼撞上來,韓則林眼前發黑,耳朵里像有蒼蠅「嗡嗡」地扇翅膀。老六啊!老六!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我借給你地救你的命,你竟敢賣它要我的命!太陽穴處的血管「砰砰」地跳出了擂鼓的動靜,韓則林使勁晃了下腦袋,眼前朱永茂的臉漸漸清晰起來。這個人下巴很短,黑眼珠往外鼓著,稀疏的鬍子讓韓則林想起了偷雞吃的黃鼠狼。雜種!你要是黃鼠狼,我就是猞猁,看看咱倆到底誰活剝了誰?

韓則林咬著後牙槽子問:「老六欠了你什麼債?」

朱永茂說:「賭債。」

韓則林一怔,狗日的,他敢明火執仗地討賭債,肚子里沒塊鐵坨他怎麼能站這麼穩?

「謊扯得太癟了,以後不好往回圓。」韓則林冷笑。

朱永茂賭咒發誓:「我要是扯謊天打五雷轟。」

韓則林耷拉著眼皮用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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