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納妾

六十年前,韓則林從娘肚子里爬出來就天天滾在壟溝里,看著種子出土、發芽、抽穗、結籽、脫粒、進倉。六十年的風吹日晒,身上的水分蒸發乾了,他乾癟黧黑,背著手站在那裡,像一截燒焦了的老樹樁子。

四十歲是韓則林的分水嶺。四十歲以前他討飯、幫工、給人做佃戶。四十歲的那一年,他買了屬於自己的第一塊地。從三畝田擴大到八百畝田產,韓則林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

韓家人歷來短壽,往上數四代,祖輩里沒有一個人能活過四十四歲的。韓則林認命,四十三歲的時候為自己準備了後事。四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他穿好壽衣躺在棺材裡睡了一夜,第二天,他睜開眼睛就下地割稻子去了。摸爬滾打了整整一年,沒病也沒災,順順噹噹地爬過了短命的坎。韓則林感恩戴德,一年一遍漆,把棺材祖宗一樣地供了起來。

韓則林從來不做壽,做壽幹什麼?不就是找茬吃一頓嗎?上面香香嘴,下面臭臭屁股。韓則林吝嗇,是個拉屎擦完屁股還得嘬一下手指頭的主,花錢往別人嘴上抹香油的事情堅決不幹。棺材裡睡了一夜,他開了竅,以後的日子都是白撿來的,撿夠三百六十五天,他就穿上壽衣在棺材裡躺一會兒,心裡高興,嘴一松,老婆孩子們也能藉機會混上一碗長壽麵吃。

今天是韓則林的六十歲大壽。天一亮,他就把七層領的壽衣一件一件地穿好,當著全家人的面從從容容地躺下,看著棺材裡面襯著的綢子,摸著身子下面鋪著的緞子,聞著柏木和油漆散發出來的香味,韓則林快活得眼眶子都濕了。一個甲子一輪迴,他要讓自己以後的日子過出點響動。

棺材立在西廂房裡,半人高,四寸厚,一年一遍好漆,整整刷了十七遍,紫黑鋥亮,清清楚楚地映出來棺材旁邊家眷們的影子,長長短短足有七八口子。他們給老爺子行過大禮後,垂手立在棺材旁邊。韓則林從棺材的角落裡,掏出來糕點、花生、蠶豆等乾果食品,按照親疏一樣一樣地分給大家,算是賞給晚輩們的一份榮譽。他坐起來躺下,躺下又坐起來,咂巴著嘴感慨道:「好壽材,真是好壽材,躺在裡面一年比一年覺得寬敞。」

老婆馮氏是個齙牙,笑的時候門牙在外面呲著,不笑的時候門牙也在外面晾著,她說:「不是壽材寬敞了,是人縮水了。」

「縮水了好,省地方,省衣料。」

此刻,韓則林用拳頭輕輕敲了一下棺材板,仔細聽著干透了的柏木發出來的悅耳響聲:「聽聽這動靜。」

穿著嶄新淺色團衫的馮氏說:「它也就是個壽材,要是兒子,咱伺候了它十七年好歹該養咱老了。」

韓則林說:「你看它是壽材,我看它不是。若是沒有它在這裡擋著,閻王爺十張帖子也給我發了。你看老六,他要是聽我的……嗨!」

馮氏嘆了口氣:「唉,人是有命數的,你就是叫他重新從娘胎里爬出來,也躲不過短命的坎兒。」她下意識地用手抻了兩下身上穿著的綢子淺色團衫。

老六是韓則林的弟弟,排行老六,比韓則林小二十歲。娘死的時候,老六不滿十歲,是韓則林一手把他拉扯成人的。十八歲上給他娶了房媳婦,兄弟倆分家,讓他獨挑門戶自己過去了。老六跟韓則林是兩路人,韓則林喜歡在田裡跑,老六喜歡在賭桌上泡。幸虧老六臉兒黑又不好嫖,否則他那還真有一副「幫閑」的架勢。「白面郎君,學會了介鬧,勿圖行止只圖介錢。」所謂大明朝「無藉之徒,不務生理」的遊民。因此,分家時落到他手裡的地,讓他陸續轉手押給了贏家。老婆孩子要吃要喝,老六厚著臉皮跟哥哥借錢花。韓則林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他:「你還算個人嗎?兔子長那倆耳朵都比你的耳朵管用。從你開始賣第一塊地的時候,我就勸你,庄稼人賣啥都不能賣地。咱們韓家從逃荒的混到今天,還不是因為別人把地賣了,我們買了?我置家,你敗家,野鬼索命一樣地追著別人賭,輸光了錢輸地,要是舌頭能咬下來當籌碼,你也敢押在賭桌上。」

老六說:「我以後再也不賭了,你借我二十兩銀子,我緩過手來就還你。」韓則林態度堅決地搖搖頭。

「十兩。」

「一兩都不借。」

「我連本帶利還你。」

「你拿啥還?」

老六掰著自己肥短的手指咂巴了一下嘴沒說話。

韓則林說:「寧扶竹竿不扶井繩!老六,你就是一根扶不起來的井繩。」

話說得狠,該伸手幫忙的時候還得幫,誰叫他是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呢?韓則林可不是那「花鄉灑鄉,處處隨心賞。蘭堂畫堂,夜夜笙歌響」的商賈,他就是一小地主。所以,他顛來想去把河邊的十畝地借給了老六種,期限一年,糧食收進倉再把地還回來。

「往他身上點種,真是瞎了那塊好地。」馮氏心疼那塊地。

「他是我親兄弟,我不借地給他種,就得出錢幫他養活他一大家人。你掐指算算哪個合算?」

馮氏不說話了。

自打太祖以農立國,推行了重視農桑、重用富民的政策,像韓則林這樣的以地為命的農戶是確確實實地得到了實惠。

這不,開春泥河一解凍,韓則林督促著韓老六犁地撒種。稻苗拱出了土,見風就長,厚厚實實地讓人看到了好收成。稻子抽穗了,幾個月沒上牌桌的韓老六心癢難忍,背著兄長偷偷摸摸地上了賭桌。一夜鏖戰下來褲子衣服全都輸光了,他光著屁股跑回家,一推門鼻口躥血地栽到了地上。韓則林趕來的時候,韓老六兩眼圓睜,已經駕鶴西去了,連句囫圇話都沒給老婆孩子留下。韓則林傷心又生氣,他長嘆了一聲說:「我們兄弟六個數他的壽短,連四十歲都沒過去。」

馮氏說:「天生福小命薄,閻王爺叫他去,他怎敢不去?」

韓則林指揮家人打制壽材,馮氏帶領女眷們給死人縫壽衣,給活人縫孝帽。匆匆忙忙地把老六的喪事辦了,三十天前韓家老六躺在棺材裡被埋進土裡,三十天後韓家老大躺在棺材裡慶祝自己白白撿來的又一個三百六十五日。

韓則林摸著身上的緞面壽衣,聽著自己的糙手在面料上划過的時候絲綢發出來的細微嘆息聲。

他問:「老六的壽衣幾層領?」

馮氏說「三層。」

「少是少了點兒,不過他也別覺得委屈,我要是不出銀子發送,他得光著屁股去陰曹地府給爹娘祖宗磕頭。」

「咱家在他身上搭的銀子足夠打個金人了。」

「金人就別指望了,別把稻子糟踐了是真。韜兒!」

站在旁邊的韓韜忙答應了一聲:「爹!」

韓則林說:「地是咱們家借給你六叔的,他不在了,地里的稻子收回咱家倉里來,給你嬸他們把口糧留夠了。」

韓韜說:「行,明天我就帶人去收。」

韓韜的兩個兒子,忠兒和旺兒,嘀嘀咕咕地交換著爺爺給的食物。多的換少了,甜的換苦了,兄弟倆翻了臉,動手打起來。忠兒吃了虧,扯著嗓門哭起來。

韓則林忌諱他躺在棺材裡的時候家裡人在旁邊哭,到底是過壽?還是送殯?他橫著一雙三角眼,狠狠地擂了兩下棺材板。馮氏怕孫子挨打,急忙把忠兒拽到懷裡,她沖外面喊了一聲:「彩荷!」

丫鬟彩荷一溜小跑進來,她挽著袖子,兩隻手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珠。

馮氏問:「就那麼幾件衣服,還沒洗完?」

「洗完了,正在晾呢。」彩荷把手在衣襟上使勁擦了擦。

馮氏沉著臉說:「屬貓的?你脖子兩下,你呼嚕的肚皮都要朝天了,是屋裡沒活,還是院子里沒活?」

「房間收拾完了,院子打掃乾淨了。」

「手閑嘴空沒營生可幹了?」

「奶奶,有我沒看到的活你告訴我。」

「我是和你磨牙費嘴的人嗎?」馮氏問。

彩荷看著馮氏,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馮氏的手指點在彩荷的額頭上:「你急得人耳朵裡面都能冒出腳來,還不快把忠兒和旺兒帶出去?」

彩荷一隻手拉著忠兒一隻手拉著旺兒轉身往外走。彩荷穿著一件紫色滾淡綠色邊兒的粗綢子袍衫,腳上是一雙珍珠面的棕鞋。沒施朱粉,只淡淡地勻了面。但,韓則林還是聞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腦袋裡像刮過了一股清風異常清涼,他使勁「咻」了兩下鼻子,想不出來這是什麼味兒。他一骨碌坐起來:「那誰,你等一下!」

彩荷轉過身,瞪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韓則林心裡一驚,這丫頭怎麼這樣看我?直戳戳的,心裡不知道害怕嗎?

彩荷看著身穿壽衣的東家,想起來過年的時候在布牆上耍的皮影人,差點笑出來。彩荷喜歡笑,她笑起來天真爛漫,肆無忌憚。馮氏說她的笑是浪笑,下三濫的女人才這樣笑。為了這個笑,彩荷沒少挨打。臉上的紫手印還在,一轉身她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馮氏恨得咬牙切齒,罵她是老母豬錯投了人胎,怎麼掙巴都出不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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