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賢內助一語驚醒曹操 寒酸外戚

老臣屈死確實令人扼腕嘆息,但悲傷氣氛卻沒在鄴城持續多久,魏國朝廷依舊運轉,曹操篡奪漢天下的計畫照常進行,缺了誰都不會改變;群僚也只兔死狐悲地嘆息一聲,便更加謹慎地繼續自己的差事,除了心頭那絲陰霾和畏懼,似乎什麼都沒留下。

半個月後許都發來詔書,宣布魏王之女皆封公主,食湯沐邑;繼而又有消息,代郡烏丸的首領普富盧要來鄴城朝賀魏王。

這看似兩個尋常事件,背後卻大有文章——從來只有皇女和宗室女可封公主,對曹操女兒的冊封打破了慣例,這標誌著實質意義上的皇族由劉氏向曹氏轉移。而烏丸在名義上是歸附漢王朝的少數民族,現在烏丸首領不去向漢天子朝覲,卻來朝拜魏王,意味著大漢的附屬國也已歸魏國所有。總而言之隨著實際權力轉移,漢王朝的一切都將逐漸過渡到曹操手中。

冊封公主當然出於曹操授意,烏丸首領朝賀也很值得玩味。昔日收容袁尚兄弟對抗曹操的烏丸部落並沒有代郡烏丸,相反普富盧卻是主動向曹操投誠的,況且隨著幽州併入魏國領土,代郡烏丸實際已在魏國控制下,曹操想叫他什麼時候來他就得什麼時候來。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或許曹操是想借少數民族歸附來提升威望,營造國泰民安聲名遠播的氣象,以掩蓋他稱王以來的諸多不順。事實證明這辦法還真有效,至少鄴城官民暫時忘了日蝕和乾旱,投入到歡迎遠客的氣氛中,只有一人除外——五官中郎將曹丕。

支持曹丕為儲的徐奕罷官,崔琰、毛玠相繼被曹操逼害,這簡直是毀滅性打擊。大多數人看來曹操立臨淄侯為嗣已是板上釘釘之事,支持五官將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連崔、毛那等元老大臣都難逃一死,誰還敢再登五官將這條船?曹丕自己都能感覺到,他彷彿已變成不祥之人,素來恭恭敬敬笑臉相迎的官員現在看見他就躲,以前常來走動的劉楨、應璩等人現在也不來了,甚至連府中僅剩的那幾個文學侍從也不怎麼親近了,或是告病或是請辭,偌大一座府邸門可羅雀。

吳質身在朝歌,毫無調回的希望;夏侯尚手中沒權幫不上忙;司馬懿因「鷹視狼顧」被曹操盯上,專心做事再不敢登曹丕的家門;曹真、曹休整日在軍中,又礙於族親身份。曹丕身邊連個可以倚仗的人都沒有,無奈之下他渾渾噩噩扎進卞秉家裡,希望這位舅舅能為他幫忙……

卞秉絕對稱得起曹營元老,跟隨曹操南征北戰,常督軍輜等事,因功受封都鄉侯,但職位至今只是別部司馬,或許是曹操鑒於漢室因外戚而亂故意不給他陞官。三年前屯田貪賄案暴露,卞秉因監察不力遭曹操痛斥,其實頗有些委屈。從此他便聲言自己有病,再不肯出來做事,連王宮都很少去了。畢竟是曹操舅爺,官員們也得來探望,可他整天榻上一躺,飯不少吃酒不少喝,吆五喝六叫人伺候,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曹丕是抱著一肚子委屈來的,卻沒料到舅舅「病榻」邊先坐了個訴委屈的,已絮絮叨叨說半天了,乃是曹操故友婁圭。私下論起曹丕還得管婁圭叫聲叔父,又是舅父之客不便攪擾,只得一旁默默聽著。卞秉之子卞蘭也在,時而給父親捶捶背,時而給客人端茶送水。

「昏了頭,絕對昏了頭!」這位有職無兵的婁將軍說起話來搖頭晃腦,滿腮銀髯直顫悠,「連毛孝先都讓他氣死了,若不是昏了頭是什麼?當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閑著這麼多,偏偏重用丁儀那等黃口小兒。若是我管選官之事……」

「算了算了。」卞秉倚在榻上,拍著婁圭大腿,「又不少你俸祿,得清閑且清閑,操這多餘的心幹什麼?」

「我氣不過!」婁圭嚷道,「文王所以為糞土,惡來所以為金玉,非紂憎聖而好惡,心智惑矣。他這才剛稱孤道寡幾天就昏了,日後還了得?」按理說當著人家兒子的面就不該說人家老子的不是,何況這老子還是一國之尊,但婁圭滿不在乎越嚷聲越大;曹丕畢竟是晚輩,又有這層關係,也不好說他什麼,只把臉扭開了。

卞秉實在煩了:「婁子伯,你這饒舌老鬼!翻來覆去就這些事,窮嚼臭叨來我這兒好幾趟了,吵得我腦仁兒疼,有這閑工夫回家睡一覺好不好?」

「好好好!」婁圭不情不願起來,嘮嘮叨叨往外蹭,「不在這兒礙你們舅甥的眼,虧了咱還是老交情,連幾句話都不願意聽我說……」

卞秉動都沒動:「慢走啊,我有病不方便送。咳咳咳……」說著還咳嗽起來。

婁圭回頭白了他一眼:「你就裝吧!」

「送婁叔父。」曹丕不好怠慢,趕緊起身。

「子桓留步,」卞秉不咳了,「蘭兒,你去送!」

「諾。」卞蘭一點兒都不似他父親,既規矩又不愛說話,趕緊跑過去為婁圭掀起素紗簾,送他出府。

「過來。」見婁圭走遠了,卞秉朝曹丕招招手,「以後離姓婁的遠點兒,這老小子遲早一日准他媽惹禍!敢把你爹比商紂,這話傳出去了得?自家人說什麼都無所謂,他一個外人跟著瞎摻和,不倒霉等什麼?」

曹丕湊到榻前:「我看他也是歲數大了,心裡存不住話。」

「哼!我看他是自視忒高,總覺得天底下沒人比他行。你爹當了王,他生氣!」說話間卞蘭也回來了,卞秉又道,「兒啊,跟廚下說,老子中午想吃雞,叫他們給我燉兩隻。」曹丕想笑又不敢笑——這是病人的飯量嗎?

卞蘭想得周到:「五官將來此,不如……」

「甭張羅他。」卞秉壞笑道,「他心裡有事吃不下,你去吧,我不叫你別進來。」

「是。」卞蘭應了一聲,又給曹丕規規矩矩作揖,才退出去。

曹丕聽他道自己心裡有事,正木訥間,舅父又抱怨道:「我怎養出這麼個兒子。你說他哪點兒像我?二十歲的人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成天就知道念書,老子認識的字沒歲數多,還不是照樣封侯?我怎麼瞧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呢?」

曹丕滿腹心事還得勸他:「我看蘭兒弟弟挺好,規規矩矩,以後是為官之才。」

哪知卞秉突然笑了:「是啊,當老子的總覺自己了不起,瞧兒子不順眼,我跟你爹犯的都是一樣的毛病。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曹丕一怔:「舅父……」

「哼!我看著你小子長大的,你有何心事瞞得過我?」卞秉道,「崔琰、毛玠一死沒人敢保你了,還沒當太子先成『孤家寡人』,你是想求我在你爹面前美言吧?」

「撲通」一聲,曹丕跪下了,霎時間滿眼含淚:「舅舅,您可憐可憐孩兒吧,我受的委屈可多了……」

「瞧你那熊樣!跟我哭管什麼用?」

曹丕抱住舅舅的腿:「舅舅最疼孩兒,這些年孩兒也沒少孝敬您。您畢竟跟了我爹三十多年,別看他表面上冷,其實對您老可看重呢!現在不是當不當太子的事,丁儀兄弟屢進讒言,孔桂落井下石,趙氏、李氏也給父親吹枕頭風,他們想逼死孩兒,您得救我啊!」跟舅舅用不著顧臉,越親昵越好,曹丕恨不得把小時候要糖吃的勁頭拿出來。

「唉……」卞秉嘆口氣,「舅舅幫不了你。」

「我跟舅舅這麼好,難道您也向著子建?」

卞秉搖搖頭,似乎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們兄弟若論我喜歡的,其實是老二,我還就愛他那混勁兒!但如果挑太子,還是你合適。」

「為什麼?」曹丕似乎得到一絲慰藉。

「因為你假、你虛、你會裝!」

曹丕一撇嘴:「這叫什麼話?」

「別害臊,舅舅不是貶你。」卞秉推開他,緩緩道,「你看你爹,接個詔書都得讓三回,當了王還穿打補丁褲子,多會裝啊!說句掏心窩的話,帝王不是他媽人當的玩意兒!有時就得裝。好比說你當皇帝,你愛喝粥,底下的人哄弄你,就天天給你熬粥;你愛吃柿子,他們就天天給你送柿子。結果你還愛財寶,他們為陞官就把全天下的財寶都給你搜刮來,那百姓不反?」

「您說笑話。」

「笑話?」卞秉把眼一瞪,「孝靈帝的天下怎麼亂的?殷鑒不遠豈是虛談?為人君者若不把自己那點心思藏好了,那就要捅大婁子。子文與子建都沒你能裝,你知道什麼事都得剋制點兒,就是……蘭兒讀書老說那倆字,叫什麼來著……」

「慎獨?」

「對!就這什麼『毒』,就屬你最『毒』!」卞秉想想又道,「況且他們一個偏文、一個好武,皆非權衡之才。可能子建有點兒你爹年輕時的風姿,但脾氣秉性不一樣。他心裡藏不住事兒,其實嫩得很!你文不及子建、武不及子文,卻能跟老人新人都搞好關係,大面上全過得去,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儒生的話……」

「中庸?」

「對!就你中用!」莫看卞秉肚子里沒墨水,腦子可好用得緊,「況且你是老大,天下未平不立你立誰?他弄個小的,以後都跟著他學,那當大的沒心思?真要天下全姓曹也罷,劉備、孫權還不定什麼時候能滅呢,外敵未除,別他媽自己哥們先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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