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 忠臣屈死

群臣皆知崔琰獲罪,卻不曉其中細節。原來禍頭始於一年前選官之事,當時崔琰推薦了鉅鹿文士楊訓等進入幕府,這楊訓為人倒是很正派,辦事才能卻不甚高,也是選官之事多恩怨,未免有些人說楊訓些閑話。月前曹操晉位為王,楊訓帶頭上了份賀表,頗多讚譽之詞,於是又有人說其諂媚行虧,鬧得他還挺委屈。畢竟是自己提拔的人,崔琰不免重視起來,找楊訓要來了那份表章察看,發現是有些溢美之詞,尚在情理之中,便沒當回事,給他寫了封信表示安慰。

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無奈其中有人作梗。丁儀憤恨崔琰、毛玠已久,又想助曹植剷除絆腳石。何夔受任東曹掾向曹操諫言,被曹操接受,從此選官事務不再按崔、毛之策進行。丁儀看準了這機會,又與校事鉤手,千方百計要尋二老臣之過。

也是事有湊巧,楊訓看了崔琰的信,感到些安慰便丟到一邊了。那絹帛之物在當官人看來不算什麼,尋常僕僮卻甚為珍視,一般衙門裡無用的絹帛都取走使用。楊訓家有一僕人,得到此絹洗也沒洗,竟用它攏發包巾,當了幘籠。這人出門辦事,行走在鄴城大街上,頭頂黑黲黲「崔琰」二字,正被校事爪牙看見,忙搶了來遞交上去,於是此信輾轉又落入丁儀手中。丁儀掌燈夜讀咬文嚼字,把似有爭議之處都勾畫出來進獻曹操。曹操看後勃然大怒,這才將崔琰下獄。

群臣不明所以東打西探,終於得知點兒緣由。原來崔琰信中有句話觸了曹操霉頭:「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但這句話可有多重解釋。可以是安慰楊訓——看了你的表,感覺不錯,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大夥就不議論你了。也可以視為是對時局的分析——看完了你的表,事態還不錯,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朝廷的局面會有改觀的。當然,也可以視為正話反說,對曹操的怨咒——看了你的表,還不賴嘛,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他曹某人會變的。這也暗示曹操可能很快就要篡漢稱帝。

曹操想當然就把它設想成了最後一種解釋,因此震怒。魏王偏要小題大做治崔琰的罪,群臣進諫一概擋駕,好在畢竟沒明言咒罵什麼話,崔琰在牢里住了兩天,便被罰輸作左校,服了苦役。群臣自然有份良心,又多有受其提攜著,三五成群去看望這位受委屈的同僚,今天送件衣服,明天送些吃的,左校署也不敢為難這位大官,崔琰就算沒受什麼委屈。

這事過去也就算了,多數人看來似劉楨那等人都能在左校署周遊一遭官復原職,崔琰更無大礙,不過是等大王消消氣。哪知時隔七日曹操突然召集朝會,又翻出了這件事……

西宮文昌殿莊嚴肅穆,為了這點兒事曹操竟動用了大朝的規模,他坐於王位之上,面沉似水,憤憤而言了半個時辰。除了病勢沉重的袁渙,朝中所有官員都到了,連曹丕、曹彰、曹植、曹彪兄弟都在場旁聽,大家垂首而坐默默不語,聆聽著曹操咄咄逼人的訓教:

「自天下混亂綱常盡失,以下克上簡傲成風,此皆亂世之弊也。昔日孝章皇帝召集學士在東觀論學,修下《白虎通》以為世間綱常之準則,有言『君為臣綱』,此乃萬世不易之度……孤縱橫半世,群臣將領莫不親手拔擢。或初隨者、或降服者、或徵辟者皆孤之信賴乃得功成富貴,今雖為將為卿,豈可負孤之厚遇?放辟邪侈,訕謗忤上,此乃忘恩負義也……昔主父偃居功自傲、收受財貨,不免孝武帝之族;韓歆指天畫地、詆毀朝政,難逃光武帝之誅。近者少府孔融、議郎趙彥妄言受戮還不足以為訓?謗上者必不得以善終……」

曹操底氣十足聲色俱厲,儼然已是天下之主,但是這些忠君禮法之言從他口中說出還是顯得不倫不類。一個本身就背君欺上、踐踏綱常的人,有一天突然洗心革面說出這種話,誰能接受?或許他一生的悲劇恰恰在此!

群臣都明白這一番長篇大論由何而發,低頭忍受著訓斥,大氣都不敢出,直至曹操把話說完,大殿上連個咳嗽聲都沒有,又旱又熱的天氣,人人頭上一層汗珠。時隔半晌,尚書毛玠出班舉笏:「大王之言臣等銘記不敢忘懷,然崔季珪之事……」

「你還要替他求情?」

毛玠咽了口唾沫,接著道:「臣不敢求情,然崔季珪清忠高亮,雅識經遠,推方直道,德才兼備,此番因言獲罪實乃無心之過,請大王寬宥,早復其官。」

「嘿嘿嘿……」曹操冷笑道,「復官不可能。實不相瞞,就在此刻校事已前往左校署,責令其死!」

「啊……」群臣大吃一驚。

毛玠雙眼一黑,笏板鬆手,險些暈倒在地,就勢爬下:「大王開恩。」

「大王開恩……大王開恩……」卿者王修、國淵等,中台涼茂、何夔等,郎者辛毗、司馬懿等乃至四位公子盡皆出班跪倒。

「晚矣!」曹操一甩衣袖,竟有一絲得意之色。

毛玠不知不覺眼淚已下,斗膽道:「崔公有何必死之罪?」

曹操合上雙眼:「他書中所言悖逆已極。生女耳……生女耳……」這七天里這個「耳」字一直在他腦中盤旋,不過卻不僅是崔琰所寫,還有十六年前玉帶詔上那句鮮紅的「誅此悖逆之臣耳」,那個「耳」字最後一豎拉得很長,彷彿還在滴血;崔琰所寫跟它一模一樣。曹操猛然睜開眼,不敢再想下去,當然這話也不能說,卻道,「『耳』就不是個好字眼,民間生子有弄璋之慶,生女若問起,不過搪塞一句『生女耳』,他這是咒罵我!」

群臣都聽糊塗了,怎麼連民間生男生女都出來了?曹操又道:「姓崔的自恃河北望族,一副捨我其誰的架勢,孤本來就是殺殺他威風。哪知他竟無悔改之意,這幾天來我秘遣使者多次窺探,他在左校署依舊是我行我素大言不慚。還有你們!」

「呃……」群臣更感驚愕。

「你們天天去拜會他,替他說好話,聽他發牢騷,哪把孤放在眼裡?你們以為孤是誰?孤是你們的王!」曹操把御案拍得山響。群臣腸子都悔青了,本想照顧崔琰,一片好心反把人家害了。

「聽好了!」曹操顫抖著左臂站了起來,「崔琰之事不準再提,誰若再敢為之聲辯,與其同罪!散朝……」

眾臣狼狽萬狀,惶恐者惶恐、哀傷者哀傷、竊喜者竊喜,慢吞吞從地上爬起。曹丕兄弟更是嚇得連頭都不敢抬,摸著牆邊欲去。

曹操一眼瞥見:「你們四個給我站住!」

哥四個不敢再躲,直挺挺跪成一排。

曹操先對曹植道:「崔氏乃你之姻親,今已獲罪日後少跟他們走動!你須專心讀書磨鍊才幹,以後再有槍替之事絕不輕饒!」

「是。」曹植忍著悲痛重重磕了個頭。

「你!」曹操又把目光掃向曹丕,「姓崔的保你是不是?靠不住的,再敢拉幫結派,小心我廢了你的官職。聽說司馬懿跟你走動挺多啊,叫他也留神這點兒。清河崔氏我殺了,再多殺一個溫縣司馬氏也無所謂!」曹丕噤若寒蟬,叩首不能語。

「老二,你封侯就了不起嗎?留神我撕了你的皮。」

「哦。」曹彰是滿不在乎,三天兩頭挨訓,習慣了!

「還有你!」曹操又把手指向曹彪,「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想些什麼,我罵他們仨你高興是不是?有你哭的時候!」

「不敢不敢。」嚇得曹彪連連磕頭。

「一群不成器的東西,都給我滾!」曹操聲嘶力竭喊了一嗓子,既而坐在地上連喘大氣——怎麼了?究竟怎麼了?四月稱王,五月就日蝕!老天不下雨,百姓說閑話,孫、劉滅不了,病也治不好,兒子不爭氣,大臣不聽話!天憎人怨,無一件順心事!他心裡也委屈啊……

群臣嗟嘆著步出魏宮大門,人人心中皆感寒意。曹操這不僅僅是在殺崔琰,也是在殺雞儆猴,他如今稱孤道寡已經是王了,再不能似以前那般隨便親昵,再不能像以前那般直言無諱。天下動亂了三十多年,從今以後又該過那種伴君如伴虎的日子了。

最痛心的當屬毛玠,他與崔琰共掌選官之事長達十年之久,相濡以沫生息與共,如今面對老朋友的死竟束手無策,抬起頭眼望著似火驕陽,心中宛如油煎!

「快走!磨磨蹭蹭做什麼?」一陣喝罵和皮鞭聲傳來。

群臣望去,但見劉慈等虎狼吏正驅趕著一群黥面髡髮的囚徒,往東門而去,這都是近兩個月因「造謠惑眾」之罪被縣令抓捕的罪犯。曹操怨恨有人說天降災異,楊沛也是嚴苛酷吏,凡這類罪人不但本人獲刑,妻子兒女也充作官奴。這隊破衣爛衫身帶桎梏的囚犯自大街上一過,每人都被這無情皮鞭、殘酷世道、炎熱烈日折磨著,痛哭慘呼之聲不絕於耳。

毛玠眼望著這群囚犯,又想起今日無辜受誅的崔琰,痛心疾首,不禁手指囚徒放聲悲嘆:「苛政猛於虎也。使天不雨者,蓋此也!」他這聲悲嘆聲音極大,群臣無不隨之搖頭嘆息。可就在人群中,西曹掾丁儀卻眼神一亮,慢慢綻出了微笑……

就在群臣嗟嘆之時,趙達、盧洪也奉命來到採石場:「崔公,您還不明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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